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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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04-15 17:25

详细剧情

  电影导演圭多(马塞洛·马斯楚安尼 Marcello Mastroianni 饰)在完成了一部影片之后感到筋疲力尽,他来到一处疗养地休息,同时开始构思下一部电影。他受到恶梦的困扰,精神不振,灵感也陷入停滞。他让情妇卡拉(桑德拉·米洛 Sandra Milo 饰)也来到疗养地和他作伴,但卡拉的到来反而增添了他的烦恼。此时,充满朝气的年轻女郎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卡汀娜 Claudia Cardinale 饰)的出现,令圭多压抑的世界乍现出一抹亮色。然而随着圭多妻子路易莎(阿努克·艾梅 Anouk Aimée 饰)以及许多电影圈人士纷纷来到疗养地,圭多不堪忍受个人感情生活的混乱与电影拍摄的双重压力,他的精神危机愈演愈烈,梦境与幻觉不断侵入他的现实生活……
  本片荣获1964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和最佳服装设计(黑白片)两项大奖。

 长篇影评

 1 ) 费里尼的“行动”

也许唯一的方法就是“行动”,只有“行动”才能把我们在世的折磨转化成滋养我们和他人的养分。这也是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作品中幻想的基本精神。
                 ——费里尼

有人说无法把卡夫卡的故事改编成电影,这是因为他没有费里尼那种电影才能,这是一种什么才能呢?费里尼电影的特点在于即兴的台词和哑剧式的表演,而卡夫卡的小说也一样,卡夫卡和费里尼的故事角色都喋喋不休,行为顽皮,他们之不同在于,卡夫卡写人对痛楚的消磨,而费里尼则拍人在痛苦中的蒙昧,而他们相同的才能则是即兴的编制一个滑稽的故事,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是没什么性格特性的,但是只要他们出现,就立刻活灵活现地行动起来,而且把非常严肃的真理寓于“儿童式的顽皮”之中。这种真理的严肃性在于它寓示铁律一样的不可能。这种不可能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无论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在这条真理后,人只有盲目行动一种可能。

费里尼正是从卡夫卡的小说中看到这一点,所以他的电影中的人物都是在“行动”,不是叽哩咕噜乱讲话就是唏哩糊涂瞎转圈。他的银幕就是一个马戏团,他要带给人的是笑声,让大家一起惊奇和快乐,而不是带给人启发,让每个人都陷入痛苦的思索,他基本不用非专业演员,因为他们达不到要求。

费里尼在《我是说谎者》中提到他如何编故事:“故事很简单就出来了,剧中人自动自发的现身,一个拉出一个,好象这部电影早已准备就绪,只等待被发掘。”费里尼的故事中也有现实的冲突,但是他总是用一些偶然的突发事件(不要把偶然性与巧合混为一谈)来解决,而不是象其它的剧作家那样去设计悬念、暗示、巧合、幕后线索、决定性的一击,等等所构成的复杂叙事网络——简直比铁丝还要生硬——来完成任务。他用这些突发的事件象扫把一样把冲突所形成的困惑和烦扰一扫而空。这在他的电影中你可以找到许多相似的情节,比如: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人正在大街上走着,满面愁容、进退两难、不知要怎么办好,这时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大群人,他们要么是举小旗拉标语;要么是吹小号敲大鼓;再要么是虽赤手空拳但生龙活虎,这群人冲过来把这人卷到一个新的地方,从而把他的困顿全部抛诸脑后。再比如:一个受到现实胁迫,受到命运嘲弄的人,沮丧得在沦陷到大街上的某个角落,这时就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群乐观主义者,他们围着他、嘲笑他、模仿他的倒霉相,在他头上插上鸡毛、向着他吹喇叭、扮鬼脸、或喷火球,从而把这人的烦恼全都抛开,使他重新燃起幸福的憧憬,从一个悲观主义者变成一个浪漫的人。行动起来小丑一样的滑稽地生活下去,明知道人“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也要继续“行动”,更要继续行动。

费里尼的电影《卡比里亚之夜》的故事与卡夫卡的《城堡》的故事内核是最为接近,街头女郎卡比里亚想找一个好男人作为自己的归宿,但是她却在她找到的男人面前 “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无论他是天真还是世故,是尽力显示自己聪明还是假装自己愚蠢,最后都只能落个悲惨的结局。所有的行动都是错的,但是在影片最后她仍抬头给了观众一个微笑的眼神,那一幕之所以感人,就在于,它是要表明,卡比里亚最终不会抛弃生活,她仍然会继续去“行动”。

理性并不能带给人快乐,只有行动才能让人体会到快乐,一个小丑总是比一个老学究更快乐,也更能给别人以快乐,费里尼的电影是反理性的。理性带给人希望又让人望见绝望。所有自杀的人都是被理性所害,理性让他看到了不可能……

《八部半》这部电影是费里尼的一首幻想曲,但是同时也成了他对自己的电影理念和人生理念所做的一次总结,也是对打着“理性主义的小旗”的评论界的一次反击,不是用一种更强的理性来反击,而是用幻想来反击。这个电影故事的形成在《我是说谎者》的第六章。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导演,其中有一大部分是就是费里尼自己,另有一部分用了夸张的笔锋。

在这个故事中,作为主角的导演受到“理性世界”的压迫,他的编导责怪他的剧本不能带给人反思;而他的制片则要他记住观众与投资之间的商业定律;他的妻子总是要他讲真话;他的演员总是缠着他讨论如何表演;还有人想了解他对人生的看法、拍片的意义等等其它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一切都让人了烦恼不堪,但是他仍然坚持走自己的路,但是在这时他仍然找不到他的烦恼何在,只有在他最后让这电影半途而废了,他才终于明白,他所要做的只有真心的去爱现实或想像中出现在脑中的形象,而不是去赋予他们以理性的虚假的形象,让他们自己来行动生活,这样他就可以在生活和艺术两方面都得到解脱,才能不怕说谎,不怕在电影中虚构,把电影变成生活的一场庆典,而生活本身也应该就是一场庆典。

这就是费里尼的对生活的看法,也是他对电影的看法。这也是他的电影中的启发。

 2 ) 《八部半》的字面意思

毫不夸张地说,《八部半》是我心中最爱的电影之一,我心中的神作。

我不是学电影的,更不会拍电影,就连影迷我自认为都不算发烧级别的,但并不妨碍我喜欢这部很多人都说难懂费解甚至装逼的电影,不错,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也一头雾水,这是在干什么呀?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看不懂并非它难懂,只是我之前没看过这种电影而已,它带给我的是极大的陌生感(给人以极度陌生感才应该是所有艺术家最高的追求),从侧面也证明我眼界的短窄,后来我看了不少解析和评论,也通过自己的方式给予这部电影字面意思上的解读,放心,如果你真觉得它难懂,请对照电影耐着性子看完我的文章,我保证你能看懂《八部半》的字面意思,就是它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看完后我保证你不会再觉得它难懂。

下面我们一场戏一场戏来仔细看,跟着我一起!

1.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一个非常拥挤的堵车场面,每个人都百无聊赖坐在车里,主角圭多(马塞洛·马斯楚安尼饰演,由于很喜欢这位伟大的演员,在下文中我一律写做马塞洛不写圭多)在车里显得非常憋闷,这时车好像出了故障,冒起了烟,他努力想打开车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其实这一切很正常,但接下来一个很超现实的镜头也许会让你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参看下图,也是从这里开始,一切都不正常了。

一群人在公车上将胳膊伸出窗外,脸却没有,更加给人憋闷和奇怪的感觉

马塞洛最终逃出了自己的车子,却飞向了天空,如果你用心体会就能明白这也许是一个梦,他飞得那么高,最终还是被人用绳子套住了脚,怎么也挣脱不开,给直接拽了下来,掉进了海里,马塞洛终于惊醒,证明这的确是一个梦。往后看你就能明白这个梦的指向性非常明确,就是表现马塞洛自己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无论是事业还是婚姻皆是如此,他努力想逃离却不可能,只能借由梦境来实现这些,可讽刺的是在梦里他一样不得安宁。

马塞洛只有借助梦境才能自由飞翔

2.马塞洛醒后便一切不得安宁,先是医生帮他检查身体(他正在疗养院休息),然后编剧进来俩人约好在温泉那里见面谈话,最后是马塞洛独自照镜子,他的面部特写终于出现,眼窝深陷,状态显得比较颓废,然后他到温泉那里排队领水喝,在此期间出现了一个大美人。

马塞洛眼窝深陷,状态极差
马塞洛开始臆想

注意上图马塞洛这个表情,他的眼光是微微向斜下方的,这是一个思考或者臆想时才会有的表情,而绝非一个男人看到美女后的表情,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接下来会突然出现这个大美人,一切都是马塞洛的想象。八部半这个电影一定要细看精读,大师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是白给的。接下来马塞洛与编剧聊起了电影,还巧遇了自己的朋友马里奥和他略显神经质的女友,女友的名字叫克劳迪娅。

马塞洛臆想中的大美女首度出现

3.马塞洛来到车站接自己的情妇,等待时把编剧给他的建议扔在地上,后来又捡起来揣在兜里。一个细小的动作反映出马塞洛与现实格格不入却又没有真正的勇气将它击垮。接到情妇后她求马塞洛给他丈夫找一份工作,然后两人到酒店里玩起了性游戏,马塞洛还帮情妇画眉。

情妇的随意一瞥似乎暗示那里会有事情发生

后来马塞洛睡着了,情妇一个人吃东西看书,她无意间往马塞洛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这个动作我认为是老费的电影语言,暗指那个地方将会有事情发生,接下来一幕那个位置确实出现了一个人,但熟悉开头套路的观众肯定知道又要走进马塞洛的梦中了。

那个位置的确出现了一个人,是梦中马塞洛的母亲

4.马塞洛在梦中与父母见面,这一幕很明显,爸爸已经死了,所以他才进入地下,这也与这个梦开始时妈妈的悲伤和马塞洛的掩面哭泣相照应。

这个镜头暗示父亲已经去世

然后马塞洛与母亲拥抱亲吻,而后镜头一转,母亲变成妻子,梦境继续。妻子对马塞洛说,我是你的妻子,不记得我了吗?接下来一幕马塞洛消失,只剩下妻子孤独的身影,一句问话+一个镜头反映出两者之间关系异常疏离。

这个镜头表现出马塞洛与妻子的关系异常疏离,妻子非常孤独

5.回到现实中,马塞洛与各色各样的人谈论各种问题,但是所有话题都离不开自己的电影,剧本啦,演员啦,酒店啦,我数了,这场戏与马塞洛见面的人共18人,每个人都只有一两句对白,你乍一看肯定一头雾水,那么恭喜你,已经开始进入《八部半》的世界了,因为主角马塞洛跟你一样一头雾水。我不会拍电影,内里的流程更是一窍不通,但就这一段我认为也很有象征意味,就是表现马塞洛内心的乱,需要应付各种人各种事各种关系各种头绪,他已经应接不暇,剪不断理还乱。说个题外话,我不知道是否有立志成为导演的人在看了《八部半》之后放弃梦想的,我觉得应该有,不善交流沟通的人我估计很难成为导演,需要应对的事情实在太多,在这个基础上要成就艺术或是大赚票房,无疑难上加难。

《八部半》的对白有时非常碎片化,确实会让人产生一头雾水的感觉,但这恰恰是本片的一大特点,也是它与众不同之处

还有一点,《八部半》除了在现实和梦境臆想中来回穿梭之外还有一点让人觉得难懂的地方,我认为恰恰也是最真实的地方,就是他的台词遵循的是生活逻辑(碎片化的),而非电影逻辑(整体化的),举个例子,接下来一场戏马塞洛跟一些人正在吃东西随意聊天,开始谈的是宗教信仰问题,而后镜头一转,两个老男人(其中一个是制片人)正在谈论电影里的飞船问题,然后制片人突然问(镜头没明确给出被问的对象):“你的胆固醇还高吗?”这一场戏下来看惯了一般电影的观众肯定又是一头雾水,这都是在说啥啊?那么恭喜你,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电影,其实我觉得这不难理解,不要太拘泥于普通电影的窠臼,试想你在家跟老婆吃着饭聊着天,难道会像一般电影里把一个事件从头聊到尾吗?日常普通聊天一般来说是没有逻辑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前一秒说这个菜好吃,下一秒可能就变成明天得参加某某的婚礼了,这不稀奇,而一般电影为了说清某个事或者为了推进剧情会刻意设置谈话内容,一步一步遵循着电影的逻辑,把观众一步一步套在里面,其实反而并不真实,而在《八部半》里老费只是把这种生活中常见的事情搬到了电影里而已,却导致很大一部分带有固有思维看这部作品的观众直接懵掉。

在这里我负责任地说,看《八部本》一定要摒弃以往的固有思维,用更开阔的视野去用心体会这部电影,你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否则我劝你别看,别浪费时间。

6.接下来一个小丑式的人物出场,他跟一个老太婆一起变魔术(我们在电视节目上也看过类似表演),小丑问在场的人你们心里想什么,或者钱包里有什么,老太婆蒙着眼却能说的一清二楚,最后轮到马塞洛,老太婆在黑板上写下三个词:ASA NISI MASA(马塞洛的内心所想),小丑问什么意思,接下来顺理成章就来到了马塞洛小时候的场景之中。大人让小马塞洛洗澡,小马塞洛淘气不想洗(说个题外话,罗伯特·贝尼尼的《美丽人生》中主角也叫圭多,圭多的孩子也不喜欢洗澡,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八部半》的影响,贝尼尼主演了老费最后一部作品《月吟》),到了晚上睡觉时谜底揭开,那三个词似乎是开启某个宝藏的咒语,折射出现实中马塞洛的某种内心渴望。

那三个词其实是咒语

7.然后马塞洛跟一个老头(就是之前跟制作人谈论飞船问题的那个)发生口角,马塞洛对老头说你还是以前那个你,老头却对马塞洛说你可不是以前的你了,再次挑明马塞洛与现实的格格不入。接下来马塞洛回到房间,那个最早在臆想中的大美人再次出现了,马塞洛做起了美梦,却接到电话,对方说情妇生病了,刚刚还在做着白月光的梦,紧接着一粒汗津津的饭粒子就来了,情妇问马塞洛“你为什么跟我在一起?”而马塞洛却在想着别的事情,再次与现实脱节。

马塞洛臆想中的大美女,目前身份不明
情妇汗津津的病体

8.马塞洛找教父请教问题,没谈几句又开始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在教会学校时的情景,几个小伙伴怂恿他“我们去看看吧!”

小马塞洛跟高大的妓女跳舞

结果小马塞洛逃离学校跟他们来到海边,剧情立即反转,从神圣的教会学校转到妓女的破房子里,一个小孩给妓女钱,妓女开始跳舞,小马塞洛跟她一起跳,旋即被学校逮了回去。小马塞洛被戴上高帽示众,是否让你想起了《末代皇帝》里的英若诚,或者想到中国那个特殊年代里的特殊道具?

小马塞洛被戴上了高帽
《末代皇帝》中的一幕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小马塞洛办了这件错事后,他的妈妈表现了极度的伤心和失望,但请注意,他的妈妈在这里跟第一次出现时完全一样,按理说小马塞洛这时候顶多10岁左右(电影里他43岁),30多年前的妈妈应该非常年轻才对,但却跟刚出场时一样老,再次说明了回忆的不可靠,在回忆里妈妈只是个符号,只负责出来伤心,不负责打扮修饰自己。

儿时记忆里的母亲依然苍老

接下来有一场集体在澡堂的戏,这场戏非常隐晦,我不太明确到底在讲什么,也许是马塞洛拍的电影里的某个片段,也许是马塞洛与宗教的某种关系,主教说“主会宽恕你的罪过,有人会去天堂,有人会去地狱。”这时蒸汽盖住了主教,窗子欢欢关上。

9.轮到马塞洛的妻子本尊出场了,两人见面寒暄非常礼貌像多年不见的朋友却毫无夫妻之感,马塞洛问妻子来了多久了,回答说5天了,我去酒店找你你不在(来了5天才第一次见到丈夫,这难道正常吗?自己去品),对话也证明两人之间的貌合神离。

马塞洛与妻子貌合神离

然后两人跳舞,妻子问马塞洛作品有进展了吗?回答是否定的,妻子问马塞洛碰到了什么麻烦?注意,这是本片第一次有可能借助马塞洛本人之口说出自己心结的时刻,但紧接着妻子碰到了身后的舞者,谈话中断转而其他话题。

10.接下来制片人等一行人来了,大家一起去了片场,注意,马塞洛独自上了制片人的车,坐在后座,他上去一会儿后妻子才也上了车,却坐在副驾驶,马塞洛旁边则坐着妻子的朋友,再一次体现出两人的疏离感。到了片场马塞洛跟妻子的朋友聊了起来,也第一次直面自己的迷茫,他说自己想做真实的电影,对每个人都有意义的,能名垂千古的,这样才能让他充满激情,但现实却令他困惑。事实上他连跟自己的妻子怎么相处都不知道,跟片场的人关系也比较紧张,是哪里出错了呢?马塞洛自己也不知道。妻子的朋友只能疏导他几句。

马塞洛的困境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困境,是全人类的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本片的片名叫《八部半》,马塞洛是个导演,但纵观全片你也不知道他拍的电影到底叫什么,对于片子的内容电影里也极少提起,只在这场戏里借别人之口说了电影大致剧情:地球受到核战争摧毁,人类坐着飞船试图到其他星球上避难,可能是一部带有末日题材的科幻片。我觉得,《八部半》之所以没怎么提起这部让导演马塞洛如此头疼的电影到底在说什么,是因为这不是本片的重点,本片说白了就是在讲一个人的困境,面对外部世界时的无从反抗,面对内心世界时的无力之感,这种问题是普世的,全人类的,绝非从事某种职业者独有的问题,所以即使马塞洛不是导演他一样会面临同样的问题,他的问题,也是我们每个人的问题。因此,那部电影本身是什么显得微不足道。

11.妻子终于来到她该来的地方,刚进房间马塞洛就开始装睡,没一会儿俩人就开始吵架,从对话中能知道妻子已经知道了马塞洛的外遇,说白了这俩人肯定好不了了。

妻子终于来到马塞洛的房间,但婚姻已然摇摇欲坠

12.下一场戏很有看头,马塞洛跟妻子和妻子的朋友在一起喝着茶,情妇无意间也坐着马车来了,已经知道实情的妻子当然妒火中烧,言辞激烈地谴责丈夫的虚伪,骂情妇是婊子,要是一般电影,这俩女人肯定该干起来了,但对不起,您看的《八部半》,不是肥皂剧,您的期待注定要落空了。我们的主角马塞洛又开始神游天际了,老婆和情妇开始亲切交谈,比亲切的闺蜜还要亲切,进而翩翩起舞起来。

马塞洛又开始神游天际了

然后就是《八部半》这部戏的真正高潮了,本片中(或者说马塞洛的人生中)跟马塞洛有各种联系的女性汇聚在一间房子里,而马塞洛无疑是帝王般的存在,这里面的女性有:妻子,小姨子,妻子闺蜜,情妇,马塞洛朋友马里奥的女友克劳迪娅,想在马塞洛影片中出演的女演员,小时候那个妓女,还有几个之前影片中没见过的女性,比如夏威夷的黑人姑娘,还有一个穿怪异服装的女孩杰奎琳,后者因不愿上楼陪那个老头(不知道什么梗)而遭到惩罚,女孩有了反抗情绪,而马塞洛淡定地说了句“规矩就是规矩”表明了他的统治地位,但女孩的这一举动显然触动了不少人,一部分女性开始对这位“帝王”喊出了“打倒他!”,马塞洛拿起了鞭子教训这帮女人,而其中几个甚至表现得很享受,进一步说明了马塞洛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当然这是他在本片中做的最大的白日梦),而最终杰奎琳还是上了楼,帝王就是帝王。

马塞洛是自己臆想出的女人城里绝对的帝王

注意:

(1)这帮女人中只有妻子自始至终都站在马塞洛这边,在他打女人时仍说“他可真是与众不同啊。”我分析,这是不是说明妻子在马塞洛的潜意识里仍是最爱最重要抑或最特别的那个?或者这才是他最理想的妻子形象:任劳任怨,维护丈夫,不干涉丈夫的任何事,永远处在最中心位置但却绝不过分彰显出来。

最理想的妻子形象只存在于马塞洛的想象之中

(2)此前两次出现的那个白月光般的大美人没有出现在这些女人中,也许是因为她单纯是马塞洛臆想出来的,而其他女人都或多或少曾经出现在自己的真实生活中,白月光只能在自己营造的浪漫臆想中独自存在,不能带一点烟火气;再也许这个女人确实存在但在马塞洛心中是个特殊的存在,所以在马塞洛的潜意识里不会把她跟任何女人放在一起,而只会出现在另一个空间里,那里面只有白月光和他自己。后面的剧情证实这个女人是真实存在的,后面再讲。

总而言之,这场奇幻大戏再次表现出马塞洛幻想掌控一切,却在现实中处处无力,输得很惨。

13.马塞洛跟一群人在剧院里,他身边有最早出现的编剧,妻子,妻子闺蜜和小姨子,还有一位应该是喜欢马塞洛妻子的男性,他在前面的戏里也出现过,编剧一直在叨叨,马塞洛大手一挥对他实施了绞刑(当然仍是他的想象)。后来制片人来了,他们要在一起进行演员试镜,结果进来的女演员的穿着跟马塞洛情妇的一模一样,镜头马上给到妻子的面部特写,妻子微微冷笑了一下,而这边马塞洛的表情更多是厌恶,可能是根本看不上这个蹩脚的女演员,可能是对自己一团糟的生活的厌恶,与妻子的关系危机,对自己作品的无力进行,都让他心中充满厌恶。然后另一个女演员在台词中讲出了马塞洛妻子之前关于丈夫撒谎的话,妻子可能因为受不了也可能因为累了而选择离开,然后她跟丈夫在剧院过道里进行了在《八部半》现实层面里最后一场戏,最后她撂的全是重磅炸弹:“我们该结束了,这次我保证不会再回心转意了(证明已经回心转意多次了),你可以去死了!”马塞洛听后径直回到了剧院,他们的夫妻关系正式宣告破裂。

马塞洛与妻子的关系彻底宣告破裂

然后有人来到马塞洛身边说自己是克劳迪娅的经纪人,你们15年前见过的,克劳迪娅(跟马塞洛朋友马里奥的女友同名)就是马塞洛臆想中的那个白月光,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大美人,对于她跟马塞洛的关系剧中没有说明,应该是马塞洛年轻时认识的一个女演员,她的美貌在马塞洛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想在自己的电影里给她安排一个角色,除此之外我没看出更复杂的东西。

大美人白月光 克劳迪娅终于出场

后来马塞洛在克劳迪娅的车里极尽赞美了对方的美貌,给她讲解了自己想在电影里为她设置的场景,她穿着那件白衣服(并非现实出场时的黑衣服),像月光一样温柔,但接下来剧情马上反转,克劳迪亚识破了马塞洛的虚伪,他根本没为自己安排角色,马塞洛也承认了这一点,非但没有她的角色,马塞洛干脆想把所有人遣散了,换句话说,他想放弃这部电影了。然后剧情再一次翻转,剧组找到马塞洛,制片人准备办个舞会庆祝开拍,电视台,广播台,还有国外记者都会来,一把无形的刀已经架在了马塞洛的脖子上。

14.接下来就是庆祝会的场景,第一个镜头让人不禁想起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拥挤的车辆也折射出马塞洛的心乱如麻,他以一种搞笑的极不情愿的姿态被人架到了庆祝会现场,真不清楚他到底是一个导演还是一个罪犯。

马塞洛开枪自杀

接下来一连串镜头是各种人的各种问候和问题,别说马塞洛,就是身为观众的你估计都有点受不住了吧,几百万只苍蝇嗡嗡嗡的感觉,马塞洛已经受不了了,这时有个人走到正在胡思乱想的他身边说:“我放你右边口袋里了。”马塞洛听后钻到桌子底下,在一群嘲笑谩骂声中对自己开了一枪,注意一个小细节,如果上边的右边口袋没翻译错的话,那这就是费里尼给观众开了个小玩笑,因为马塞洛是掏左边口袋拿左手开的枪,证明右边口袋并没有枪,也能证明这一切又是马塞洛自己心中所想(或者说这也是个梦)而非现实。

15.看到上一幕这么乱糟糟的画面,如果你有了之前的经验,应该早就明白这又是马塞洛奇幻世界中的场景而并非现实,开完枪后场景终于被拉回到现实之中,压根没什么庆祝会,马塞洛决定把所有场景全部拆除,并跟剧组人员道了别,编剧也表示他支持马塞洛的决定,并说:“生命本来就有好多疑惑,我们何必自寻烦恼呢?”然后跟马塞洛在车中讲了一通大道理,与此同时,马塞洛脑子里又开始腾云驾雾了。最后的终极臆想拉开了序幕。

马塞洛最后的臆想

16.最后的场景,本片中出现的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出现,事实证明妻子在马塞洛心目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最后一场戏里他独自牵住妻子的手也证明妻子的与众不同),诚然,马塞洛也只能在想象中与妻子,与自己的内心达成和解。这最后一幕就是马塞洛心中的伊甸园,没有烦恼,没有冲突,没有焦虑,只有爱和快乐。

马塞洛最终牵住了妻子的手,但一切都是虚幻的

17.最后的最后,小马塞洛与几个小丑式的人物一起演奏乐器,证明了老费的一颗赤子之心,他一生钟情于马戏团,那才是他的伊甸园,当然,也是回不去的伊甸园。

小马塞洛演奏起最后的华美乐章

我对《八部半》的解读到此也结束了,其实这是一部非常单纯的电影,就是描写一个导演或者说一个人的外部世界的遭遇和内心世界的状态,由此交叉对比拍出的一部电影。无论外部现实还是内心现实都是现实(或者说现实的投影),所以我姑且称《八部半》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电影。细细看,慢慢品,它真的很难懂吗?我不这么认为。至少字面意思不算难吧?还是开头那句话,我不是学电影的,更不会拍电影,我觉得作为普通观众,把字面意思看通顺也挺好的,不是吗?

最后再谈一点,有些人说《八部半》是很多个梦组成的电影,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准确的说,它是由现实,梦境,臆想和回忆一起组合拼接的一部含有梦幻色彩的艺术电影。而且你细品后不得不佩服费里尼艺术世界的奇妙精微,《八部半》里的梦拍的确实很像梦(主要是开头的那两个梦,事实上该片中非常明确的梦就这两个),因为没什么逻辑性,它不受马塞洛控制,有些不太会拍梦的导演会把梦拍的很有逻辑性,这就非常假;但反观臆想就不同了,臆想受马塞洛控制,所以片中的臆想片段几乎都非常合马塞洛的心意,不会像他在梦里或者回忆里那么尴尬,这一点特别真实,所以我才说《八部半》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它非常写实,写真的现实,写梦的现实,写臆想的现实,写回忆的现实,写它们揉杂粘合在一起的现实,灌铸在一起成就了这部高超的艺术品。

费费真英雄也!

 3 ) 《8½》电影剧本

《8½》电影剧本

文/〔意大利〕费·费里尼等

译/袁华清

《8½》是享有国际声誉的意大利著名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于1963年拍摄的影片(与费里尼合作编写剧本的有恩·弗拉亚诺、图·彼内利、布·隆迪。)在五十年代,费里尼曾经拍摄过反映下层社会人民生活的属于新现实主义的电影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道路》(1956,剧本见本刊1983年第6期)和《她在黑夜中》(1957,又译《卡比利亚之夜》),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六十年代,自《甜蜜的生活》之后,费里尼拍摄了一系列创作个性更为突出的影片,如《8½》、《费里尼:萨蒂里康》(1969)、《费里尼——罗马》(1972)、《我的回忆》(1975)、《费里尼的卡萨诺瓦》(1976)等。影片《8½》把回忆、幻想、意念和追求融在一起,因此从内容到形式都较难读解。他则自称“这是一部伤感的、几乎是阴郁的、但又是地地道道的滑稽片。”本刊曾于1983年第2期上介绍过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克里斯兴·麦茨分析这部作品的结构的文章。现刊载剧本全文(选自《费里尼的四部电影著作》,意大利米利诺·艾诺出版社,1974),供研究。

——编者

市内街道·外景·白天

一辆小汽车在马路上缓缓行驶,慢得几乎要停下来了。驾车的是古依多。透过挡风玻璃只能看见不计其数的小汽车。这些式样各不相同的小汽车也慢得快要停下来了。

古依多看看四周:前后左右全是小汽车。交通堵塞状况严重。

古依多旁边停着一辆车,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的脸跟古依多的脸相距只有几厘米。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线条刚毅,髭须刮得干干净净,镜片后边藏着一双叫人莫测高深的眼睛。

他俩透过车窗玻璃,久久地、默默地凝视着对方,象是在观察养在玻璃鱼缸中的一条古怪的鱼。他们的目光中没有同情和谅解,只有一种令人寒心的憎恨——由于被迫挨得这么近而烦恼,进而互相憎恨。古依多移开视线,转而看着前方。前面那辆车子的驾驶者是一位女郎,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正对着后视镜涂脂抹粉。古依多试图看清她那张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脸:那是一张衰老、伤感、毫无生气的脸,谁见了都会反感。

女郎在后视镜里瞥见了古依多的面孔,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她眯起自己那双近视眼,在后视镜中搜寻他的目光;片刻后,她也就不看了。

另一边的小汽车中坐着两个男人:一个老头,一个小伙子。他们热烈地交谈着,仿佛没有意识到眼前的状况。他们不停地谈着一个神秘的、对他们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话题,以至忘记了其余的一切。

后边是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内部装饰得如同一间客厅。一位美丽的女郎懒洋洋地斜倚在后座上,她半裸着丰满的身躯,一双细嫩的小手试图遮住白皙的、发达的酥胸,低垂着眼睛,唇上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诡谲笑靥。

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发出徒劳无益的抗议,但听起来却象在求援。古依多摇下车窗玻璃,企图找到一条通道开出去。

街上的汽车密密麻麻,一望无际,宛如一条冰封的河流;两旁的玻璃大厦耸入云霄,好似不可逾越的堤岸。喇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古依多把脑袋缩回车内,也毫无道理地开始鸣笛。他露出了焦虑的神倩,亟待离开车流,获得自由……他越来越起劲、越来越无所顾忌地鸣笛;其他汽车也发出了绝望的,抗议的喇叭声。这些声音汇成一支不和谐的刺耳大型协奏曲,充溢着这条漫长而宽阔的街道。

古依多继续绝望地鸣笛,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注视着车窗玻璃和框架之间的细缝。他看得入了神,产生了幻觉……

他的灵与肉仿佛都已浓缩在他那渴求自由的目光中。于是本片主人公的整个躯体旋即化作一股蒸气,透过这条细缝徐徐逸出车外,飘过小汽车的闪闪发亮的金属车顶,飞快地升到高空。

小汽车之间的距离顷刻间缩小了;玻璃大厦和汽车喇叭的绝望协奏曲消遁了,仿佛陷进了深渊。

本片主人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翱翔,怀着幸福和自由的激情在高空遨游。一股劲风支撑着他;有时他顺风滑翔,然后稍微一蹬脚,再往上升。下方波光粼粼的大海已经十分遥远。但大海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可抵御的引力,这种引力是由欲望和突然产生的恐惧构成的。他害怕坠入大海。

果然,他担心起来了。使他欣喜若狂的幸福感渐渐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他发现自己的腿上缚着一根绳索,阻止他继续往上升,同时又以某种方式起着导向作用。

为了挣脱绳索的拉拽,古依多不停地搏斗着。他的目光顺着这条把他和大地维系在一起的长绳往下望,在下面的海滩上看见了一个小黑点:一个男人握着绳索的一头,控制着他的飞行,仿佛他是一只风筝。

此人从头到脚裹着绿色的紧身针织服,还披了一件领子很高的短外套,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头盔:象是科幻小说中的人物。他身后是一片树林。一个中世纪王子打扮的男子骑马站在树林边缘。他使劲把本片主人公往下拽。主人公反抗着,越来越怕会立即掉进大海。

主人公被拽下,又挣扎着往上;他再次被拽下,失去了平衡,手脚在空中乱舞。最后,来了个倒栽葱,飞快地朝那片闪烁的水面往下掉……

旅馆房间·内景·白天

电灯陡地开亮,惊醒了睡在床上的古依多。他眯着眼睛,朝一个来回走动的女人身影瞅了片刻。一只手碰到了他,把他彻底弄醒了。他只好睁开眼睛:一个年轻小伙子挺直地站在床边。这是医生,手脚麻利,动作敏捷,十分自信。医生掀开他的被单,让他露出胳膊,准备给他量血压。

医生:请您露出胳膊,只要一会儿……

这种冷冰冰的、不容反驳的职业语调驱使古依多乖乖从命,尽管他的动作还很不自如。医生用一条布带缚住他的胳膊,坐到床边给他量血压。

医生:好,谢谢。请您放松一点。

另一张床上乱七八糟地摊着许多书报杂志,电影剧本和好几堆照片。古依多伸出另一只手,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看是几点钟。

站在床那头的女护士问他:“请问您多大年龄?”

古依多(马上答道):四十六。

护士记下。医生敏捷地解掉布带。

古依多(略感不安):血压很低……对不对?……

医生:请脱掉衬衫。您是第一次接受治疗吗?

古依多(一边脱衬衫,一边犹豫不决地):嗯。

医生:以前得过重病吗?

古依多:没有……好象没有……小时候得过猩红热……有一次患了黄疽病……

护士记了下来,然后对穿着背心的古依多说:“背心也脱掉。”

古依多迟疑片刻后,脱掉了背心,裸着上身坐在床上。

医生:喂,您现在正在拍什么片子?

古依多没有回答。

医生:躺下。

古依多从命。医生触摸他的肝区,装作没有看见古依多的询问性目光。

医生:又是一部没有希望的影片吧?

有人敲门。门旋即打开,一个年纪尚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黑发油光发亮,象顶钢盔似的扣在白净的脸膛上。他的眼睛发出金属般的闪光,身上穿着华丽的室内便袍,手里拿着一本精心装订成册的电影剧本。

他就是梦中那个骑马站在树林边缘的人。他讲话时声音一直压得很低,面部表情纹丝不变,两眼怔怔地望着虚空。他冷漠,超然,对自己信心十足。他看见医生和护士后,止住了脚步。

卡里尼:唔,我过一会儿再来。

古依多正要让他走,医生却让他留下。

古依多表示同意。医生用听诊器听古依多的背部。

卡里尼走向另一张床,把手里的电影剧本撂在枕头上,拿起几张照片,心不在焉地看着。

古依多凝视着剧本,然后抬眼望着卡里尼那张漠然的面孔,想猜出他在想什么。卡里尼不理会他的探询目光,继续翻着其他照片。

古依多:看过了吗?

卡里尼作出了一个无动于衷的回答。

卡里尼:嗯。

他把一帧半裸女人的照片塞到古依多的鼻子跟前。

卡里尼:她是谁?

医生:呼吸。使劲。再来一次。呼吸。再来一次。您可以穿衣服了。(他挺直身子)

古依多找来衣服穿上,同时用颇为明显的不悦口气对卡里尼说:“你讲吧。”

卡里尼:我想跟你详细谈谈。以后谈吧。

医生开好处方交给护士。古依多起床,走到镜子跟前左顾右盼。

医生(对古依多):您疲劳过度了。谢谢。请穿好外衣吧……这姑娘挺漂亮,美国人吗?……圣水,空腹服用,每次三百克,共服三次,每隔十五分钟服一次。泥疗,二十分钟。泥疗后沐浴五到十分钟。这是医嘱。(交给古依多)

古依多对着镜子,发现里面是一张睡意尚浓的脸,有点浮肿,还带着怠倦的神色。[化]

温泉公园·外景·白天

树丛中的一个小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嘹亮的轻音乐名曲:《轻骑兵》,《农民诗人》,抑或莱昂卡瓦洛(注1)的某支曲子。

温泉公园很大,挤满了各种年龄的人,大多数是老人。温泉在公园中央,四周是林荫道和修葺得十分别致的花坛。人们朝温泉拥去。温泉那边正在分“圣水”。人们排着长队,耐心等待着轮到自己领水。

古依多同其他人一起站队,慢慢接近泉边。他用好奇和惘然交杂的目光环视四周,看着身边这些人的面孔,看着稍远处的游人:他们一边在林荫道上悠闲地漫步,一边手持杯子,啜饮着里面的泉水。

小乐队奏出嘹亮庄严的旋律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方回荡。古依多接近了泉边,前面没几个人了。他想看看泉眼,但前方只有一个柜台,柜台后面空无一人。从柜台下伸出一条条女人的手臂——但看不见她们的身体——陆续收回空杯子,把盛满“圣水”的杯子递给在旁边等待的人。

终于轮到古依多了。他没有伸手取水,而是靠着柜台向前探出身子,怀着好奇的心情乐滋滋地窥测着。

他看到下方有一尊大理石雕像,泉水从雕像中涌出来。许多系着围裙的姑娘不停地俯身灌水,把杯子注满,然后直起腰身,把杯子递上柜台。姑娘们都很年轻,虽然活儿很累,而且没有停歇的时候,但她们却聊个不停,还时时发出笑声。古依多蓦地看见正前方,在柜台后面,站着一位美丽端庄的褐发姑娘,正笑吟吟地把杯子递给他。

周围的现实的喧嚷声和话语声戛然沉寂,姑娘身边围绕着一种虚无缥渺的肃穆气氛。她的衣饰固然与其他女郎相仿,但她显然是古依多幻想中的产物。

古依多(神驰魄荡地凝睇着她):谢谢……

他想再说几句,春风满面的姑娘等了片刻,但他找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呆着。姑娘消失了。排在古依多后面的一个老太太用力推了他一下,他拿着水杯朝林荫道走去。古依多停下,好奇地看着手中那个带有刻度的杯子,眠了一口杯里的“圣水”:显然没有任何特殊味道。

他处在心旷神怡的状态中。忽然,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卡里尼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小桌边,招手让他过去。古依多走到卡里尼跟前,在一旁坐下,脸上露出不悦和焦虑的神色。周围的几张小桌都坐满了人,古依多更加不愉快了。

卡里尼面前放着一本杂志,上面有一页纸,他看着古依多的脸,用惯常的口气讲话。

卡里尼:你说吧,我是不是也要把这份意见书送交你的制片人……我不想做对你不利的事。

古依多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回答。

古依多:别考虑这么多。是我叫你来的。念给我听听。

卡里尼开始念意见书,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古依多。

卡里尼:读第一遍得到的明显印象是,这个剧本立意不明确,或者说缺乏一个哲理前提,只是一系列十分偶然的情节的罗列,或许……这些情节“很有趣”,因为它们似乎很真实。人们不禁要问:作者的目的是什么?想让我们思索吗?想吓唬我们吗?剧本的开头几行就暴露出它缺乏诗意灵感。

卡里尼停止读他的书面意见,改用口头语言和比较友好的口吻继续评论。

卡里尼:……真对不起,你知道吗,这大概令人痛心地证明,电影比其他艺术落后五十年……(他笑了笑,但马上又一本正经地接着念他的书面意见)……这个剧本有时似乎具有决裂派电影的……种种缺陷,但没有那种电影的任何优点……

古依多默默望着他,刚要讲话时,注意力却被这时正在邻桌就坐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男的约模五十岁,衣服崭新,考究得过了分。他自诩年纪还轻,决心消除年龄带来的不利因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总的说来,他觉得自己生活得十分自在。他叫梅扎波塔。女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身材颀长,腰肢婀娜,故意装出洒脱的样子。她也打扮得过于时髦,象是橱窗里的模特儿。她戴着一对稀奇古怪的镯子,当然还拿着两三本书。高兴时,她可以无所顾忌,笑得前仰后合,摆头晃肩。她的举止在一部分青年精神贵族中是很典型的。她十分关注世事世人,特别是她自己。她叫格洛丽亚。

古依多马上跟新来的人搭话。他仿佛再也不愿意答理卡里尼的无情评论了。卡里尼的话搅得他六神无主,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古依多:梅扎波塔!……你好!

那人转过身,认出了古依多,愉快地向他问候。

梅扎波塔:唔,你好!……怎么样?

二人握手。格洛丽亚露出一个更神秘的微笑,等着被介绍。

梅扎波塔(欢快地):你也上这儿来了!我们是第二天上这儿来。你要呆很久吗?(对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这是古依多……

古依多(向格洛丽亚伸出手,对梅扎波塔说):是你女儿吧?长这么大了。

梅扎波塔(显得有点尴尬,但马上答道):她不是我女儿。这位小姐……

格洛丽亚落落大方地握着古依多的手,用习惯性的自然态度打断梅扎波塔的话。

格洛丽亚: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莫琳。您好!

古依多(惘然地笑了笑):您好。请原谅。我刚才讲错了,不过,那也可以算是对您的芳龄的褒扬。

格洛丽亚(滑稽地鞠了一躬):多谢了,不过,我对您的情况却完全了解。普彼(注2)常跟我谈起您。

酒吧间侍者端着托盘送来两杯鲜橙汁。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侍者走后,格洛丽亚坐下。古依多把他的躺椅朝两位朋友的方向移了移,随即坐下。

梅扎波塔:你怎么样?就你一个人吗?妻子呢?

古依多:就我一个人。

梅扎波塔(装出轻松的样子):更好!(微笑,换一种口吻)我的意思是,一般来说更好。(象讲一个人所共知的情况似的)……你大概知道了我和蒂娜的事,对不对?我们等着离婚。(他笑了笑,仿佛这是一件好事)

古依多:噢……

梅扎波塔:所以,你在这儿看见了我们……(指着格洛丽亚)……看见了我们俩。我们订婚了。

古依多(露出愉快的笑容):哦……祝贺你们……

格洛丽亚点点头,做出一个嘲讽的感谢动作。

格洛丽亚:普彼,把烟给我。

梅扎波塔:拿着,亲爱的……(对古依多。)……嗨,真好哇,古依多!看见你真高兴。正在搞新片子吧?这是一个适合构思的理想场所,对吗?又清幽,又干净。

古依多(岔开话题,指着卡里尼作介绍):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法布里齐奥·卡里尼……作家……

卡里尼站起身,先后跟格洛丽亚和梅扎波塔握手。

格洛丽亚(对卡里尼):认识您真高兴。您知道吗,我是您的崇拜者。

他们在交谈。古依多陷入了沉思,不再听他们讲话了。他又想起了卡里尼的评论,明显地感到不安。

卡里尼:不胜荣幸。小姐是演员吗?我肯定见过您的照片……

格洛丽亚:演员?嗯,我有当演员的野心。(笑,然后该谐地)野一心一很一大……但到目前为止,只是有野心而已……

梅扎波塔:她是大学毕业生,学哲学的。

格洛丽亚:还没毕业。正在写毕业论文。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

卡里尼:论文写什么内容?

格洛丽亚:一块硬骨头:《当代戏剧中人的孤独性》。

这时古依多用两个手指头拿起卡里尼的书面意见,擎在远处默默地、若有所思地看着,然后撇撇嘴,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算是对它的评论……

[化]

小火车站·外景·白天

小火车站上几乎空寂无人。共有两三个带有顶棚的站台,中间隔着铁轨。一列货车在一号站台旁慢吞吞地挂车皮。这时是下午两点。古依多在二号站台等人,他觉得很热,心里很烦。

古依多(自言自语地):她不来就好了。

他怀着不由自主的漠然心情,恹恹地望着一列火车从轨道尽头冒出,飞快地朝车站驶来。车头在他面前驶过,停了下来。旅客纷纷下车,挤满了站台。古依多用不怎么热切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他朝车头走几步,然后折回来朝车尾走几步。他看看身边经过的人,又看看车门和车窗。他没找到要等的人,但他似乎并不懊恼,只是感到诧异。他停下脚步,来回望着月台的两端,又瞧瞧火车。没人下车了。列车长从头到尾巡视着各节车厢,关上敞开的车门。

古依多朝左右两边看了最后一遍,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仿佛感到轻松的微笑,然后双手插进口袋,迈着自如的步子,朝地下通道走去。挂车皮的那列货车慢慢驶离一号站台,车站大楼重新投入眼帘。这时,从一号站台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古依多止住脚步转过身……

轨道那边的站台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朝他挥手,欢快地喊他,向他打招呼。旁边站着一个推着好几只手提箱的搬运夫。

古依多很纳闷,下意识地感到不悦。但须臾后,他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欢乐、亲切的笑容。

古依多(朝着那个女子大声问):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那个女子指着地下通道入口处,大声、欢快而平静地答道:“地下通道。”

她耸耸肩笑了。一身淡雅的衣服很入时,但考究得有点可笑,是旅行服。她就是我们在影片开头的梦境镜头中看见的女郎。她的丰腴的体态,安详的神情,白嫩的皮肤,以及漂亮的脸蛋,使人想到十九世纪的典型美女。

那列挂车皮的货车慢腾腾地开回来,把她遮住了。

古依多朝地下通道而去,踏着坚定有力的步子走下台阶。他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想法和念头。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他该做的。他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台阶底部。

不久,他在一号站台出现。那个女子名叫卡尔拉,正好朝出口处走来,身后跟着推行李的搬运夫。古依多迎了上去。

古依多:我刚刚在那儿……没瞧见你……你好吗?(他偷偷朝四周瞟了一眼,飞快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接着说)……带了这么多东西!五个手提箱!

卡尔拉:只是几件衣服……也有晚上穿的……晚礼服嘛,你知道,是很占位置的……

古依多:可是,你要知道,这儿一到晚上就睡觉,没有夜生活……

卡尔拉不想放弃过社交生活的计划。

卡尔拉(含着微笑,用平静和乐观的口气坚持着):这儿风景优美,季节也正合适。举办几场时装表演,开几次舞会,都挺不错……就在我们的旅馆里开嘛……

古依多(不耐烦地匆匆打断她):有件事……我住的旅馆客满,一个房间也没有……况且这儿熟人很多……只好把你安顿到别处……一个很好的旅馆……

他们走出车站,来到小广场上。古依多匆匆走到他的汽车旁。这是一辆很豪华的弗拉米尼亚牌汽车。他喊搬运夫过去。

古依多:到这儿来!……[化入]

餐馆·内景·白天

门从外面推开,卡尔拉入内,古依多随后。店里冷冷清清,几排桌子旁空无一人。一种凄凉的感觉立即攫住了古依多。他拽住卡尔拉。

古依多:算啦,咱们走吧……到旅馆后,我给你拿两个夹肉面包来。

卡尔拉也有一点吃惊,但她沉着地笑笑决定不依从他,不离开这儿。

卡尔拉:这儿很好。我饿了。你吃过饭了,我还空着肚子咧。

古依多耸耸肩,马上表示同意,但脸上仍然挂着不愉快的表情。

古依多:你不觉得这儿太冷清吗?

卡尔拉:反正这时候到处都一样……三点钟!咱们终于在一起了,我是特意来的,对不对?(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嗅了嗅空气,心满意足地补充道)你闻闻,多香呐……

厨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女郎,腰间系一条没扣钮扣的白围裙,手上拿着一块餐巾,她显然正在吃饭。她的谆厚、善良的模样,马上引起了古依多的好感。

他想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话,但语调却象开玩笑似的。

古依多:您好哇,我们想马上吃饭,有什么现成的吗?

女郎(用同样的语调回答):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请坐……

古依多没有在女郎指给他的那张桌旁坐下,而是进了厨房。

卡尔拉(低声问女郎):请问,盥洗室在哪儿?

女郎在她前面引路。卡尔拉一面走,一面补充了几句,象是怕丢了古依多的面子。

卡尔拉:火车上脏得可怕……手都弄黑了……

古依多这时正带着惶惑的心情打量着四周,根本没听她说话。他从盘子上拿起一个橄揽,咀嚼了一阵子,后来由于不知干什么好,就信步走到盥洗室门前,推开门,靠在门框上。

卡尔拉正对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认真梳妆打扮:梳梳头,把梳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小包,退下戒指,洗手。古依多的在场丝毫不使她难堪,相反,她用满意和平静的声调和他聊了起来。

卡尔拉:我在看着……这条印花连衣裙……坐了两个钟头火车,几乎连一道皱折也没有……是一种新产品……挺好看,是吧?我在《时装》杂志上见过类似的连衣裙……真不想跟你说我转了多久才买到……都快失望了……不过,你知道,卡尔拉一旦打定了主意……

古依多与其说是听卡尔拉讲话,不如说在欣赏她。他看着她那双浸在水中的柔软白嫩的手,激动地凑到她跟前,拦腰把她抱进怀里。

古依多:你真美!

卡尔拉美滋滋地扭动着身体,微笑着。

卡尔拉:干吗?……乖点,别闹……这儿不行……(挣脱他的拥抱)……现在不行,我饿……

卡尔拉和古依多面对面坐在桌边。卡尔拉吃得津津有味,她平静地,不慌不忙地,慢慢地,文质彬彬地啃着小排骨。古依多不想吃饭,但为了消磨时间,或者出于好奇,也不时从卡尔拉的盘里或侍者上菜的盘里夹一口尝尝。他听着卡尔拉讲话,看着卡尔拉吃饭,时而好奇,时而愉快,但他也往往走神,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卡尔拉:可怜的路易吉,人真好……但我从来没见他满意过……你知道吗,我丈夫可不是那种能往上爬的人……他不会。他胆子小……但他不笨,很聪明……就是不会办事。需要别人推他一把……他一直在那儿工作,在切亚德公司,还是那点工资……你认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给他找个地方呢?你应该想办法帮他一把……我会很高兴的……

旅馆·卧室·内景·白天

卡尔拉和古依多挨着躺在床上。这是一个现代化的豪华旅馆,但笼罩在半明半暗中的卧房没有任何特色。古依多偎在卡尔拉丰满的肩膀上睡着了。卡尔拉眼睛望着虚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免得弄醒他。古依多终于睁开了眼睛,朝她笑笑。卡尔拉乘机换个姿势,伸伸胳膊。她也朝他莞尔一笑。

卡尔拉:这条胳膊都麻木了……

古依多:你可以抽开嘛……

卡尔拉:你睡得那么香……

古依多淡淡一笑,沉浸在甜蜜的温馨中。卡尔拉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一包香烟。

卡尔拉(温柔,关切,爱慕地):想抽烟吗?

古依多:行……

卡尔拉:我给你点吧?

古依多让她点烟。

古依多(自然、喜悦地):谢谢。

卡尔拉把点燃的香烟塞到他嘴里,倒杯矿泉水自己喝了一半,递给古依多。

卡尔拉:想喝水吗?

古依多摇头。卡尔拉喝完水,重新在他身边躺下。

古依多(眯着眼睛问):你没睡好吗?

卡尔拉:我一直在想事。

她沉默着,呆呆望着天花板,尔后指着吊灯无精打采地说:“我在托马切利路的商店里看见过一盏这样的吊灯,一模一样,价钱是八千里拉。(思忖片刻,接着说)安在我的起居室里挺合适……

古依多轻轻抚摸她。

古依多:你的皮肤真白……你真美……

卡尔拉:是吗?……我该减肥了,起码减三公斤。

古依多:不,不,这样正好。

他眯着眼晴,拥着她的丰腴柔软的躯体。

卡尔拉(过了片刻,带着茫然的目光,用同样的语调):这个旅馆叫什么名字?……我要打电报告诉路易吉……他叮嘱我这样做……我离开家,他差不多每天都要给我写信……瞧着吧,后天准有一封信……他的信写得很动人……我要让你念给我听……这儿是王子旅馆吗?

古依多(神思恍惚地点点头,他快睡着了):是的。

卡尔拉(仔细观察他一阵,爱慕地说):你爱穿海蓝色的毛衣吗?一定很合适……我想给你打件毛衣……或许鹅黄色的更好……很雅致……给你打麻花针的……小圆领……冬天很舒服……

古依多半睁半闭着眼睛,拥着她那白净袅娜的躯体,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睡着了。突然,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小公墓,周围是辽阔的田野……

田野中的公墓·外景·白天

古依多站在一座小型建筑物旁边。这座建筑物有几扇镶着彩绘玻璃的狭长窗户,与殡仪小教堂相似,但不完全一样。周围与公墓相似,但也不完全一样。

一位中年妇女在教堂附近的小花坛中忙个不停,又是拔草,又是栽花,又是浇水。她的动作娴熟老练,象是一位全神贯注于整理屋子的主妇。不久,她找来一块抹布和一把扫帚,清扫小教堂的大理石台阶。

母亲:如果我们不想着这些,谁会想着呢?再说,这样我们良心上就讲得过去了。重要的是别空手而来。不能自私自利。看着你的舅舅吧,迟早要吃大亏的。你吃过饭了吗?想吃什么?

古依多(几乎觉得讨厌,用斥责口吻):算了,你会累坏的。(内心感到痛苦和疑虑)你是我妈妈,对吧?

母亲停止干活,回过头来看着古依多,十分感激他认出了她,脸上露出一个亲切感人的笑容。

母亲(低声):古依多!……(然后改用悲哀和颤抖的声音)永远没个完!我刚收拾完毕。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白费了功夫!结婚后什么别的也没干!我受不了啦!……

古依多走到小教堂门口朝里面张望。小教堂里空荡荡的。父亲坐在椅子上,旁边的地板上放着手提箱。他戴着帽子,神情悲伤,忧郁,孤寂。

父亲(向古依多打了个招呼,用亲切,然而哀伤,几乎带有责备成分的语调对他说):瞧,这儿的天花板真低……可以造高一点嘛,再高一点……我很不舒服……我希望……是另一种样子……很难看,古依多,很难看……你不能过问一下吗?我觉得很不舒服……你干点事吧……我希望……

古依多(焦急地):希望什么,爸爸?

父亲:我希望……我希望……

古依多觉得十分哀伤,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四周……

在花坛里干活的女人就在近旁,侧面对着他,姿势很别扭。

母亲(模仿记者的严肃语调):您的反潮流行为的局限性是什么?

古依多(厉声地):不知道。

母亲:劳驾,请您列举生活中使您感到最厌烦的十件具体事情……

古依多:我记不得了。

母亲(哀恸地):唉,古依多,古依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呢?(重新用记者的语调)您对自己撒谎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在什么场合?(转而亲切地)你还咬指甲吗?

公墓的小路上走过一个小小的送殡行列:两三个涕泪涟涟的妇女,一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军官,一个穿舞裙的舞女(她也在哭泣),两个假人,三个吃雪糕的小孩。

母亲头枕着古依多的肩膀,怀着越来越激动的心情,几乎一边啜泣一边对他说——

母亲:我应该怎么办,古依多?……我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啊,古依多,古依多。

她紧紧地,绝望地吻着他;可是,这不象是母亲吻儿子。可不是吗,把古依多抱在怀里的是他的妻子露易莎。

古依多恐怖地惊跳起来,使劲挣脱她的拥抱。

妻子:你大概累了,可怜的古依多。咱们回家吧。

古依多凄惘地望着她。

妻子:没认出我吗?我是露易莎,是你的妻子。你在想什么?

旅馆·走廊,楼道·内景·夜

古依多从走廊尽头自己的房中走出来,锁好门,朝楼梯口而来。他在电梯口停下,欲欲按钮,背靠墙,眼睛望着地面等电梯。蓦地,他觉得附近有人,慢慢抬眼一看,几步远的地方站着那位他在泉边见过的褐发姑娘。

她仿佛在等他,对他嫣然一笑。他也对她笑笑,可他的笑容却表明他承认自己令人反感地懦弱,令人反感地无能为力。他想对她讲几句话。

古依多:可是,您……

姑娘等了片刻后,笑着摇摇头,表示很失望,但由衷地怜悯他。她又消失了。

旅馆·走廊,楼道·内景·夜

宽敞的电梯徐徐下降,最后停住,电梯服务员从里面拉开活动门。古依多推开外面的铁栅门。外边站着一位年迈的神职人员,法袍上的红扣子和金十字架表明他是红衣主教。他要进电梯。他面色如土,怔怔地望着前方,身旁站着一个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小教士。

古依多不知所措。红衣主教仿佛没看见他。不过,主教虽然没有瞧着他,却朝他点点头,请他回电梯。古依多遵命。电梯服务员关上铁栅门和活动门,电梯朝底层继续运行。

温泉旅馆·电梯间·内景·夜

古依多靠边站着,对面站着红衣主教。气氛令人难堪地沉默。古依多注视着这个面色如土的神秘人物。红衣主教仍旧不理他。

电梯到底层停住。服务员打开活动门和铁栅门,闪在一边让红衣主教出去。主教点点头,轻轻走出电梯。小教士跟上搀扶他。古依多微微鞠了一躬,在两位教职人士后面走出电梯。

温泉旅馆·大厅·内景·夜

大厅里到处是人。坐在厅角的两位老神甫看见红衣主教后立刻起来迎接,吻着他的戒指。这两位神甫同红衣主教及小教士在一起低声交谈。古依多步出电梯,用目光追寻主教,发现他跟这两位神甫在一起。这时,一个男子走到古依多面前向他问好。此人地位不高,唯唯诺诺,言语庸俗,但衣服挺讲究。他叫切萨里诺,是制片监督。

切萨里诺:您好,博士。我把几个老头子带来了。

古依多不知所云,恼火地听着他往下说。

切萨里诺:是找来扮演父亲的……

另一个男子上前打断切萨里诺的话,他好象也在等着古依多。那人挽起古依多的胳膊,把他带走,同时率直讲出了心里话。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但他对这位导演还是很尊敬的。

这位新出现的人的一头黑发剪成短毛板刷型,他的体格健壮,身材魁梧,颧骨高高耸起,象是一尊古罗马雕像。他是制片主任布鲁诺。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围着围巾,腋下还夹了一个大皮包,一声不吭地呆着,令人肃然起敬。他是剧务。

布鲁诺:你听着,用钢筋水泥浇注,五千万里拉,用木头做,保险公司就不承担责任。你看怎么办?

古依多忿忿地把胳膊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古依多:注意,别挽我的胳膊。对不起,我不舒服,知道吗?另外,你应该系领带。

布鲁诺尽量克制自己。

布鲁诺:好吧,下次我穿上燕尾服。我要找工程师(注3)谈谈,我不干了,我走……

古依多不再听他讲话。附近一张软椅上坐着一个又高又瘦的标致姑娘,她向古依多挥手打招呼,提醒他说她早来了。她叫艾迪。

艾迪(酸溜溜地):您终于来了!

古依多(冷冰冰地向布鲁诺):谁让她来的?

卡里尼和艾迪旁边坐着一个脸色红润、头发已经全白的男人。他戴着眼镜,穿着很时髦的黑大衣,他看见古依多后,连忙站起来迎接。他是艾迪的代理人马蒂亚。

马蒂亚:可以问候我们的诗人吗?你真不错嘛。

马蒂亚挽着古依多,把他领到艾迪面前,用亲昵、热情、又带点警告意味的口吻对他说——

你知道吗,我让她放弃了签订两份合同的机会,就是为了等你的决定。可是,我们连剧本还没拿到手……我可以帮你的忙……

艾迪(懒洋洋地伸出手让古依多吻。她端坐在软椅中,用刺人的、但又含有敬意的开玩笑口气说):我只知道我在影片里要不断地换衣服,要讲法语。另外还听说我必须吃干面条。嗯,从一个月以前开始,我就吃干面条了。我体重增加了三公斤肉。

古依多乘机岔开话题,开玩笑似地摸摸姑娘,拍拍她的大腿。

古依多:肉长在哪儿?……让我摸摸。

艾迪佯装没听见,转身问卡里尼:您是编剧吧?……有我的角色吗?

卡里尼郑重其事地征询古依多的意见。

卡里尼:她应该演什么?

一位英国记者来了,他穿着时髦的运动服,手拿一只酒杯,坐到不远处的一张沙发上。古依多匆匆回答了卡里尼一句,忙着向记者问好。

古依多(对卡里尼):再说吧……(对记者)您好!

记者(用一种漠然和幽默的口气无精打采地用英语说):我不想打扰你……(意大利语)这个旅馆很漂亮……酒吧间(英语)很好……我只有两个问题……

古依多朝他淡然一笑,用允诺的口气保证接受他的采访。

古依多:过一会儿吧,一言为定……

他突然发现切萨里诺又出现在面前。

古依多:……什么事?

切萨里诺:那三个老头子。

古依多(对记者,英语):请原谅……

他走到一张沙发跟前。三个相貌毫无特色、但衣服穿得不错的老年人连忙毕恭毕敬地站起来。

古依多望着他们,打量着他们,跟他们简单打了个招呼。他对他们的唯唯诺诺态度感到讨厌。

古依多:很好,很好……

他刚想走开,切萨里诺拽住他。

切萨里诺:博士,您要哪一个?

古依多:他们的年纪不够老。

切萨里诺(十分惊讶地):那您要找什么样的人呢?三具尸首吗?(哈哈大笑,指着其中的一个老头说)这个人两个月前就死了!

切萨里诺指着的那个老头露出一个卑微的笑容,颤巍巍地张开双臂,象是说:的确这样,我已经死了……

温泉公园·夜总会·内景·夜

入夜,温泉公园变了样。中间那个亭子成了演滑稽节目的夜总会。周围支上了帐篷,撑起了海滩大阳伞,免得观众受到潮气的袭击。中间是舞场,四周装着耀眼的霓虹灯。外面是一圈餐桌。树林里也装着霓虹灯。一架聚光灯的光束照着乐队,另外几架聚光灯照着表演歌舞节目的演员。

观众是来此度假的洋洋得意的阔佬。上了年纪的女士们围着水獭皮领,丈夫们一本正经地坐着,这是一群很容易满足的民众。有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成了一张大桌子;古依多及下列各位坐在桌边:卡里尼,制片人帕切勋爵,以及陪同勋爵的一位妖冶的女演员(她从来不开口)。

温泉公园·夜总会·外景·夜

场记:

帕切对古依多十分尊敬和赞赏,使古依多觉得很不自在。一位美国记者不时向他提一个挖苦性的、击中要害的问题。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古依多又不愿意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因此感到颇为恼火。

格洛丽亚或许同古依多有同样的感觉。

梅扎波塔,格洛丽亚,布鲁诺,艾迪及其代理人马蒂亚,英国记者。

梅扎波塔喋喋不休地低声絮叨,其他人讲的话也毫无意义,平庸至极。古依多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常常用冷嘲热讽的口气插上一两句。

近处的一张小桌边孤零零地坐着卡尔拉,她摆出一副矜持的架势,不时朝古依多投来一瞥佯装不在意的目光。古依多时时记起她就在近旁,于是便慈祥地、关心地瞧她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他方。

莫里斯和玛娅在舞场上表演节目。莫里斯年约四句,穿着燕尾服,气宇轩昂,举止潇洒。玛娅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身穿一件嵌有金银丝的紧身舞裙,眼睛上蒙着黑布,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黑板旁边。莫里斯讲话时稍稍带有外国口音,介绍节目时用的是节目主持人特有的自如语调。

梅扎波塔:我知道,你心里堆在想,我老糊涂了……我比她大三十岁……这又怎么啦?我也许是笨蛋,是老糊涂。那是要花钱的,不错,我全同意……这又说明什么呢?

古依多:可是,不。为什么?……我,哎,你想想吧……

梅扎波塔:你理解其中的原因吗?她为什么下决心跟我过日子?为了钱吗?当然。不过,反正这样挺好。我嘛,当然不抱幻想。要钱,是这样。可是我觉得她跟我很贴心,我一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你见过她了。单纯,善良,不笨,有各种优点。只是为了钱吗?但现在许多年轻人也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古依多:当然,没得可说的,她也爱你……

他们的交谈被公众的掌声打断了。玛娅蒙着眼睛站在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一个七位数。

莫里斯(朝大家鞠了一躬):诸位请别怀疑,这不是简单的巧合,更不是作弊……我确实把内心的想法传递给了玛娅小姐……

莫里斯边说边走下台,来到观众中间,继续讲个不停。

人们在那张拼成的大桌边,继续交谈。

帕切:事实上,女人光靠卖弄姿色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今还要才智……

古依多(再次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说):劳驾,请别贬低才智。讲起来容易。咱们周围全是些白痴……

他又调头去听梅扎波塔讲话。这时从桌子那端传来卡里尼的一句俏皮话。

帕切:我们很喜欢才智,因为我们是知识分子。可是公众……

梅扎波塔:你知道吧,她完全让我自己决定,一点没想影响我。从来没提起过我的妻子和我的家庭,从来不责备我……

古依多: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梅扎波塔:她是我女儿的同学。

格洛丽亚(起了疑心,好奇地问):瞧你们俩在叨咕什么呀?

梅扎波塔:没什么,没什么……(对古依多)以后怎么办?老了怎么办?你觉得我可笑……我知道十年后我将成为老头儿……

古依多:你妻子的态度如何?

梅扎波塔:她受不了,恨她。可格洛丽亚,唉,你倒想想,不……嗯,所以,你现在老实跟我说,我是不是干了傻事?

古依多:不,不……如果你爱她……

梅扎波塔:是的,我爱她……因为她聪明……懂得怎样判断人,判断生活……你要知道,我们的性生活也很和谐……非常和谐……她选中了我,准有一个理由,你不相信吗?(对从身旁走过的侍者)……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

格洛丽亚:不,你不能喝威士忌,只能喝柠檬汁。

梅扎波塔(高兴地对古依多):她已经象内当家那样管束我了。这可糟了。

格洛丽亚:求求你,普彼,别逞能。来一杯柠檬汁……

一片沉寂。他们发现莫里斯已经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正在表演另一个节目。突然传来了卡里尼的声音。

卡里尼:用十六毫米的胶卷,一切都能解决。只要五千万里拉……

莫里斯:那么,写吧!……开始……

玛娅笔直站在黑板前,她仍旧蒙着双眼。只见她用工整的字母写道:“服务费已包括在饮料费中。”

这个节目博得了大家的欢呼声和热烈掌声。莫里斯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把纸上写的内容展示给观众。左右走了一遍后,他把那张纸还给坐在一张小桌边的一位先生。接着他朝古依多的桌子走去,边走边说——

莫里斯:我想说明一点,我的节目不违法。我没有把我的意志强加给任何人。我只是传递我的想法。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明白,但它发生了……(对古依多)……劳您的大驾,先生,请在这上面写一个句子,一个方程式,或者一行诗……用任何语言都可以……不一定用我懂的语言……我不懂没关系,玛娅小姐不懂也没关系……相反,最好用我们不懂的语言……请吧,先生……

古依多:唔,不……让别人试试吧……我……

莫里斯:随便写什么都行……

古依多:您什么都能传递吗?

莫里斯:您写什么我就传递什么……

古依多淡然一笑,脑中涌现出一个使他乐不可支的有趣念头。他匆匆写了几个字,交给莫里斯。后者看后不知所云,凑到古依多耳根低声问了一句。显然他有几个字母没看清。古依多微笑着点点头。

莫里斯:准备好了吗,小姐?

玛娅:好了。

莫里斯(仔细观看着那张纸,眯起眼睛,随即又张开眼睛,运了一口气):写吧,开始!……

玛娅不慌不忙地写出了几个很大的字母:“ASANISIMASA”。

莫里斯读了一遍,转身对着古依多,象是问他写得对不对。莫名其妙的公众默默等待着。

莫里斯:ASA一NISI一MASA……对吗?

古依多:对。

公众拍手。

梅扎波塔(问古依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古依多耸耸肩,露出一个颇为神秘的微笑……

村舍·厨房·内景·夜

一个妇女用双臂把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浸入装满葡萄酒的大木桶里。另一个同龄儿童随即被放进同一个酒桶。两个孩子欢快激动的喧嚷声充溢着这间简陋的大厨房。这里的光源来自一盏煤油灯以及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光。屋里到处是影斑,屋角漆黑一片。

这两个一丝不挂的小孩在酒桶里泼酒玩,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使劲给他们擦背。一个是他们的奶奶,典型的农妇面孔上布满了皱纹。另一个是乳娘,体魄健壮,头发淡黄,刚刚过了中年。孩子们在酒桶里玩得越来越高兴,简直到了如醉如痴、忘乎所以的程度。他们朝对方泼酒,叫嚷着,格格笑着,舔着溅在脸上的酒汁,并按孩童的习惯方式说出一些加音加字的句子。

米凯莱:奶奶……古依一噢一多一唷,在喝一噢一葡萄一唷一酒一喽!……

古依多:他也在喝!……奶奶!……米凯莱也在喝!……米凯一噢一莱一唷,喝一唷一醉一唷……一喽……

古依多喝得半醉,笑得合不拢嘴,讲不下去了。

米凯莱(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接着说):……喝一唷一醉一唷……(他也没把句子说完)

古依多(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阵后,再次试图把话讲完):……喝一唷一醉一唷一了……

两个孩子互相泼酒,闹得不可开交……两位妇女一边给他们擦澡,一边高声咳喝道:“别动!……把手放下!……别舔!……别乱动,听见没有!……明白了吗?想挨揍吗?……瞧着,打你的屁股!”……啪!……屁股上重重挨了一下,他们反倒更高兴了。

奶奶和乳娘把两个孩子先后从酒桶中抱出来,象裹木乃伊似的用浴巾把他们裹好,使劲给他们搓背。他俩继续手脚乱动,又说又笑。

乳娘:这样好,这样好!……瞧着,明天你会觉得浑身有劲的!……别动,别动……

奶奶:上床……睡觉……

她俩用健壮有力的手臂抱起裹在浴巾里的两个小孩,爬上黑暗的楼梯,把他们送进卧室。

古依多看着乳娘那张安详的方脸。乳娘抱着他晃悠悠地上楼,走进黑暗的卧室。他很舒畅,很幸福,有一种安全感……黑影在他周围乱舞,天花板在黑暗中消失了……

村舍·卧室·内景·夜

这是一个简陋的大房间,一盏小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线。房角摆着一张挂有帷幔的大床。乳娘把古依多放到床上。被子中间隆起,里面焐着一个暖炉。孚L娘拿出暖炉,把古依多塞进被窝。古依多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暖的被窝中。

乳娘双手抚摸着被子,她的脸时而凑到他眼前,时而又离开,然后又凑上来。她的喃喃声在暗淡的灯光中回荡。古依多听不清她说什么,只听见这么几个词:“……十字架……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古依多赶紧在被窝里划十字。他快睡着了。他微张着眼睛,看着奶奶和乳娘在屋里踱来踱去。他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头顶上方的帷幔呈现出神秘的线条,房间里的家具消失在黑暗中。煤油灯的光线投射在刚刷过白灰的墙壁上。古依多的目光从帷幔移向家具,最后停留在墙壁上。

风把百叶窗吹得嘎吱嘎吱响,窜进阁楼里形成涡流,发出经久不息的哀鸣。

古依多蜷缩在被窝里,进入了温暖,神秘、幸福、朦胧的梦乡……

温泉旅馆·门厅·内景·夜

深夜。古依多独自回旅馆。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守门人听见脚步声后,勉强睁开睡意浓重的眼睛。

守门人:博士,从罗马给您来过两次电话……是您夫人打来的。

古依多心头顿时浮起一丝不愉快的感觉。

古依多:什么时候?

守门人:第一次是一个钟头前。第二次是刚才,大约十分钟前……

古依多面露不悦的神情。

古依多(对守门人):请挂罗马,794722,加急。

守门人:没必要。这时马上就能挂通。给您接到房间里去吗?

古依多:不。我在这儿接。

守门人挂电话。剧务从半明半暗的楼梯上走下来,到古依多跟前。

剧务(低声):美国演员来了……在那边……已经等了两小时。

古依多既好奇,又烦恼。他朝门厅后面的那个冷冷清清的大厅走去,在门口窥探了一下。

一个衣冠楚楚、个子很高的男子头枕在沙发椅的靠背上睡着了。剧务想去叫醒美国演员,但古依多马上拦住他。

古依多:不,不……让他睡吧……明天再说。

他回到门厅。电话铃响。

守门人在柜台后接电话,朝古依多挥挥手,让他进电话间。

守门人:喂……博士,罗马来的……

古依多没进电话间,而是走向柜台,从守门人手里接过话筒。

古依多:喂,是我……

接线员小姐(用职业语调说):罗马……来了……说吧……

听筒里立即响起几个混乱的声音。

古依多:喂……露易莎吗?

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声音,开玩笑似地大声说:“是他,露易莎!”

一个女人马上接着说话。

蒂娜的声音:露易莎!是古依多……

听筒里隐约传来混乱的说话声和笑声。蒂娜对古依多说:“您这会儿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流浪汉?泥疗很管用吧,嗯?”

古依多辨别出了这些人的声音。他心里不大高兴,但强迫自己用开玩笑的口吻向他们问好。

古依多:你们好,蒂娜……你们好……让露易莎接电话好吗?

蒂娜的声音:好的,噢,她来了。

他马上听见了露易莎的沙哑声音,周围的人都在开玩笑,而她的口气却很严肃。

露易莎的声音:古依多吗?我给你打了两次电话。你上哪儿去了?

古依多:我知道。很抱歉。我在卡里尼的房间里……一直忙到现在。你怎么样?

露易莎的声音:你呢?……泥疗怎么样?你觉得有好处吗?

古依多:好象有好处……可我在这里也得工作……你呢?在干些什么?过得愉快吗?

露易莎用一种不言而喻的语调讲话。

露易莎的声音:跟往常一样。蒂娜,米凯拉和思里科都在这儿。我们在吉塔那儿吃了晚饭……

他们的交谈很难继续下去。

古依多:唔,是这样……吉塔……现在你要干什么?上床吗?

露易莎:上床睡觉……你打来电话时,他们正要走。你怎么样?过得愉快吗?……遇见什么熟人了吗?

古依多:闷死了!……可怕……你以为这儿会有什么事可干吗?这是疗养地……

露易莎不信他的话,她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露易莎的声音:可你连一个熟人也没碰到吗?一直是一个人吗?

古依多:几乎是这样……

他突然加上一句,象是为了表明他的忠诚,但也出于对远方妻子的真挚感情。

古依多: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到这儿来一下……行吗?……

他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一个女人的声音插进来,提了一个开玩笑的问题。

蒂娜的声音:嗳,这部影片你什么时候开拍呀?

古依多(不耐烦地),我哪知道!……算了,让露易莎讲话吧。

马上又听见了露易莎的声音。她用一种不加掩饰的焦虑口吻接着讲刚才的话题。

露易莎的声音:那么,我应该上你那儿去喽。真的愿意我去吗?

古依多已经有点后悔了,但却回答得十分肯定。

古依多:当然,当然愿意……随你的便……如果你高兴……你就来……

接线员的声音插进。

露易莎:如果你高兴,我就去……

接线员的声音:先生,时间加倍吗?

古依多:不必啦……晚安,露易莎……再见……你来吧……

听筒里传出乱糟糟的声音:露易莎和其他人向他告别。

露易莎:我应该什么时候去?……好的,再见……

其他人的声音:再见,滑稽先生……好好治病吧……再见……

通话结束。古依多挂上电话,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然后慢慢上楼。

守门人:晚安,先生。

古依多:晚安。

旅馆·摄影拥·内景·夜

回到房间之前,古依多走进大厅,这儿临时布置成摄影棚。

墙上贴着许多演员照片和外景照片,挂着几块大黑板。拍片计划很宏大,但还没有开始实行。架子上放着置景模型和各种物品:剧本,皮包,服装,图纸,等等。

剧务坐在厅角一张桌子旁埋头工作。桌上有一盏灯,这是大厅里唯一亮着的灯。他朝古依多点点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古依多在模型、桌子和皮包之间踱步片刻,然后一长久观赏着墙上的照片。最后,他朝剧务点点头,默默走出大厅。

旅馆·古依多的卧室·内景·夜

古依多开门进屋。一片寂静,象是进入了幻境。曾在他跟前出现多次的那位褐发姑娘正在给他铺床,她现在打扮成旅馆服务员。姑娘扭头对他抿嘴一笑,仿佛在等他。

古依多没讲话,朝她笑笑,注视着她,怕她再次消失。

古依多(用冷淡的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克劳迪娅。

古依多慢慢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她微笑着听之任之,但笑容中含有不安神色。古依多重复一遍她的名字:克劳迪娅……[化入]

古依多和克劳迪娅井排躺在床上。周围静悄悄,仍然是一片虚幻气氛。他们的话声听起来也有点虚无缥渺。

克劳迪娅:你愿意我留在这儿吗?你可以经常偷偷来看我。我无所谓。你明年还想来吗?……可以另起炉灶嘛……我等着你。也许你不想再看见我了。这也有可能……如果你喜欢我的话……想让我跟你一块走吗?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决不会……

古依多:你愿意跟我一块走?

克劳迪娅:你要是愿意,今天就走。我甚至不必回家打招呼……

古依多:咱俩离开这儿,另起炉灶……你不害怕吗?你要知道,我无法跟你结婚。咱俩将过一种什么生活,你晓得吗?……

克劳迪娅:分开更糟……

古依多:好好看着我。告诉你吧,我是一个胆小鬼……

克劳迪娅:我不信。即使你真的是胆小鬼……

克劳迪娅发疯似地吻着古依多,他也热烈地吻她。[化]

旅馆·卡尔拉的卧室·内景·白天

窗户紧闭,屋子里黑洞洞的。窗缝间透进一线亮光。床上躺着卡尔拉,她在沉睡,发出很重的呼吸声。她半裸着身体,额上渗汗。古依多在床沿坐下。不久,卡尔拉忽地睁开眼睛,凝视着古依多。她的一双小眼睛在半明半暗中发出神秘的光芒。古依多默默地望着它们,心里顿觉惘然。

古依多(故作轻松地):你以前发过高烧吗?

卡尔拉(用手来回擦着额上的汗珠,用稍稍变了调的声音回答):动不动就发烧。稍微不小心,马上烧到三十九度,四十度。但很快就退。我丈夫知道,他了解我,他不担心……

她用肘部支着床勉强欠起身,呼哧呼哧地喘气。黑暗中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卡尔拉:我热,渴得要命……

古依多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递给她。卡尔拉一口气喝下。古依多困惑而冷静地观察着她,仿佛是初次见面似的。

卡尔拉(喝完水,朝周围扫一眼,微微一笑,用异样的声音说):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你相信吗?

古依多(大吃一惊):什么?……现在是四点。当然是下午四点。你大概睡了十分钟……咱们听听医生的意见吧。另外,我想最好给你丈夫拍封电报。没什么严重的,但我们应该通知他,否则担不起责任……

卡尔拉先自己摸摸额头,然后抓起古依多的手按在自己的额上和胸口。

卡尔拉:瞧,多烫……真烫呐!知道吗,热度又上升了。大概有四十度。(躺下,用开玩笑的口吻)……你设想一下,如果我死了……

古依多:我知道这没什么……没事……如果我能一直呆在这儿,那就太好了。但我不能,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呢……可是,你怎么想起来喝那么多水!……你不需要……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卡尔拉:我也不知道!……就那么点水……大家都在喝嘛……(她温柔、亲切地抚摸着古依多)对的,亲爱的,或许应该拍封电报……这样你就更放心了。你很害怕。你向来害怕担当责任……你如果牵扯进去了……给我点冰块吧……

古依多看着她发楞,没料到她用这种腔调讲话。大概是不由自主的。他递给她满满一杯冰块。

卡尔拉拿一块冰在脸上擦着,然后含在嘴里吮吸。

卡尔拉:你也想要一块吗,亲爱的?很舒服……

古依多(偷看一眼手表,开玩笑地):你说你要死了,可吃起东西来……

卡尔拉笑笑,继续吮吸冰块。

卡尔拉(用平静的、但仍然变调的声音):我两年前就立了遗嘱。真的,你要知道……反正立遗嘱不会使人短命……不……因为我还有哥哥姐姐,我希望死后房子归我丈夫。房子是我的。我希望他继续住在那儿。不然的话,那个可怜虫该怎么办呢?……我死后他再娶也一样,对不对?……

她掀掉被单扔在一边,露出半裸的白皙躯体,费劲地翻了个身。她继续说着,声音由于发热而更加沙哑。

卡尔拉:连床单也盖不住了……小时候我也发过高烧……热度很高,说胡话……说胡话,就是乱说一气……我在医生面前害羞!连上街也低着头,不好意思见男人……我以为自己的胸部太发达。我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看来看去。是妈妈的镜子,有三块镜面……十三岁就长成现在这个模样,又高又大……

她忽地住了口,眼睛一合重新进入梦乡。古依多忐忑不安,又看一眼手表,不知该干什么好。他正想离开时,卡尔拉的低声呻吟使他的脚步迟疑了。他走到卡尔拉跟前,俯下身子小声唤道:“卡尔拉……”

他见卡尔拉闭着眼睛流泪,心头一热,关切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卡尔拉(仍旧闭着眼睛,用孩子般的哭啼声音说):我不想就这样结束……咱们给我丈夫一拍电报,他就会把我带走……我随身带了这么多漂亮衣服……

古依多觉得很有趣,笑了笑,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她又睡着了,这回睡得很熟。古依多轻轻站起,在稍远处坐下,倾听着她那沉重的呼吸声,观赏着她那丰润柔媚、袅娜姣俏的半裸躯体,渐渐地,他的整个身心深深陶醉了……。

寄宿学校·操场·外景·白天

寄宿学校的操场破破烂烂,一道铁丝网把它和街道隔开。那里正在进行课外活动,操场上尘土飞扬,四十来个身穿校服的孩子在奔跑,跳跃,你推我搡,或站在墙根唧唧喳喳地聊天。很多同学在玩球,几个同学在荡秋千。这副秋千有年头了,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还有几个同学垂头丧气地呆在校监周围。校监是个小伙子,蓄着运动式长发,虎视眈眈地看着孩子们。街上的几个顽童不能进来玩球,只好攀着铁丝网朝寄宿学校的学生们嚷嚷,骂他们,或者给他们加油。

几个年纪较大的同学同铁丝网外面的两三个顽童讲话。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全神贯注地听着。古依多显然能认出,这个小男孩就是他自己。小男孩露出一种病态的急躁表情,仿佛明知这事做不得,但又按捺不住。

他从离其他人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凑了上来。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要六分钱……每人六分钱。……你已经看见过她了吗?……好几次了!……怎么样?……我有四分。……你卖三粒钮扣,能得到六分。”

古依多看着自己校服上的金光闪闪的纽扣,本能地朝后面觑了一眼,象是怕老师会来。他又上前几步。

孩子们:她为什么叫莎拉吉娜?……我知道她在哪儿。……必须有钱,否则甭想看。……能从近处看吗?

小路·海滩·外景·白天

六七个男孩沿着小路朝海滩跑去,其中几个穿着寄宿学校校服。

跑在最后的古依多常常惴惴不安地回头张望。不久,他停住脚步,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向前跑呢,还是回学校。

其余人不管他,继续往前跑。古依多终于向自己的好奇心屈服,拼命跑起来,赶上并超过了同学们。那几个顽童认识路,跑在最前面。近处传来海涛声,顽童们的话声清晰可闻。

顽童们:往这边!她就在那儿!那儿!

海滩上孤零零地屹立着一座水泥浇注的小碉堡,象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古迹遗址,也象是一个兽巢。门口附近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灶,灶膛里冒出缕缕发出臭味的浓烟。灶膛里燃着牛粪,火上架着一口黑锅。

孩子们在这儿停下,紧挨在一起,仿佛本能地感到了害怕。他们很激动,但又惶惑不安,同碉堡保持着一段距离。有人开始喊叫。

孩子们:莎拉吉娜!……莎拉吉娜!……

没人出来,也没人回答。两三个小孩想再上前几步,但马上被其他人拽住。

孩子们:她很坏!……她打人!……等一等,她也许不在……不,她在。你没看见灶里有火吗?

于是他们蹑手蹑脚上前几步,重新喊叫。

孩子们:……莎拉吉娜!……莎拉吉娜!……我们有钱,莎拉吉娜!……

碉堡门口出现了一个腰圆肩宽、浑身是肉的女人。她约模四十岁,衣服破破烂烂,象是一个乞丐。她的体态虽然臃肿可笑,但并非完全不成比例,而且还保存着年轻时的某些姿色。她讲起话来气势汹汹,语不饶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她已养成出言不逊的习惯,看见这帮孩子后马上破口大骂。

莎拉吉娜:滚开!……滚开,小杂种!……狗肏的!……剐千刀的……滚开……

孩子们不知所措,几个胆子?

 4 ) 虚无与真实的角力

《8½》。
很少能见到思想片用喧闹衬托却不会影响思考的传达。
这是我对费里尼的看法起草雏形的电影。
这个雏形相当伟岸。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黑白电影,甚至要优于《第七封印》。
费里尼太擅长运用梦境和狂欢中的孤独。
不知拉康是否看过这个梦境追寻者的电影,是否会为他揭开自我的面纱。
一个不可知论者。一个虚无主义的拥趸。一个被个人化牵制的艺术领袖。一个意识流的电影诗人。
我热爱这样的大家:放弃情节论调,在思考的维度推进影像。

一部关乎虚无与真实,和真实象征的意义乃至自由的电影。
周遭的喧嚣。众人的乞求和逼迫。情妇和妻子的见面。没有剧本却建造起的舞台。甚至那个跳舞的工人。
这是现实,不是真实。这是被胡塞尔剥掉的那层表面。
Vito漠然以对,甚至玩弄让他沉默空虚的世界。
虚无的体悟,完全体现在Vito,这个灵感丧失的导演的身上。
他对一切的冷漠,他对自己眼前的空洞的探索,他对主教不断的询问和亲吻,都让人想到加缪笔下的莫尔索。
然而他不是莫尔索。因为费里尼不是加缪。
相较而言,费里尼更像一个右派化的萨特。他的消极和对虚无的态度,远不如加缪那样的战士。
幸而思想家不因态度和意识形态而论。这并不妨碍费里尼在我心中的伟大,即便我更倾向加缪的观点。
Vito更像《恶心》中的罗根丁,一个在荒谬世界中寻求自由的孤独者。
他的生命中仅有的启示被他牢牢抓住,完成了对荒谬的自由化。
这必然也是费里尼的自由。我们从电影的梦境-真实-幻觉的转化中可以看到一个沉思者对自我的公共剖析。

是的,梦境。Vito的幼年。他的父母。他对于众多情妇的操控和独裁。他在桌子下面对着太阳穴开的一枪。
他的故事如何才能够在梦境以外开展。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梦境是唯一清楚真相,却欲言又止的结构。
费里尼用他的梦境一步步引导我们,和他自己,走向意义的中心。
正是一次由现实陪衬的,心理和梦境的历险,让一次沉思的路径如同地图一般被揭橥于上。
拉康的梦境解析比弗洛伊德残忍许多。费里尼或许正是如是解析Vito的梦境。我们从梦境再回归相对应的现实就可以发现,那是一个被架空的灵魂。
Vito自己也不清楚意义。自己的,和他人的。
这是一个创举。费里尼,拉康和萨特的混合体。

个人化的笔触。但绝不是德里达。费里尼没有给出任何更多立场的答案。
如此众多的角色,如此嘈杂的人群。费里尼关心的只有一个。Vito,或者说,他自己。
电影的客观价值在费里尼处完全被消解。却相当成功地将微观宏观化。
费里尼可以将他的模型——或者说他自己——贴在公布栏内,以惊醒昏睡的众人。
无法评价。个人化注定会忽略很多,但也同时放大了很多。至少,窥视到真理一斑,这就是窥视的价值。

手法上的运用同样相当精彩。
费里尼运用了众多歌舞剧和舞台感很强的情节,让空虚有更强烈的呐喊声。
梦境-现实的转换需要很多考量。但每一处意识的转换都相当自然纯熟,没有一丝失衡。

佳作中的佳作。虽然是黑白电影,仍然很推荐。只是,同样相当难找。

蟾宫

 5 ) 有的没的

前天看了《八部半》,半夜听闻某人分手了。干我屁事。任何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这是成年人的常态。这是一部前三十分钟不堪忍受的电影,意大利语的陌生感和白色英文字幕与白色背景融为一体让影片中喋喋不休的对话更接近“噪声”——那个要死的满嘴空话的编剧——然而魔力在心灵感应者出现后就逐渐焕发。最后是心灵感应者在Guido的指示下牵着演员们的手把他们带上狂欢舞台——心灵感应者是全片最重要的角色,是Guido的艺术灵性,是他的专业素养,是他作为导演的能力,是他聆听与被聆听、表现与被表现的媒介——没有人提到这个点(!!)那我就提一下——感应时灵时不灵(角色自己说的),就像电影拍出来可能是好作品或者坏作品。如果这样解释,在心灵感应者出现后,作为Guido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这个人物不仅仅拯救了Guido的创作困境(他冒着暴露情妇的风险邀请妻子和姐姐加入度假区、诚实地大段展示情节完整的幻想场景……开始更加诚实,开始有意欢迎混乱元素的参与),也拯救了《八部半》影片本身——影片从这儿开始才变得精彩、有序、表述清晰了。这个人物的设置之于影片结构的意义简直就是啊啊啊啊太聪明了。

马斯楚安尼是沃肯之外我所知道的另一个完完全全猫性的男演员。一点儿都不狗。猫性人类就是那种,我完全不想睡,但想要一直放在视野里观赏,怎么看都不会烦的,稀奇物种。我好喜欢最后Claudia穿的像一只黑色羽毛的小鸟,坐在门廊阶梯上,笑吟吟地对Guido说,你戴着那顶丑帽子蠢透了,你像一个糟老头——就那么一瞬间,Guido被打回了狗形。那一瞬间他所害怕的东西如此具体,而Claudia的嘲讽如此精准地刺中了他的恐惧——他若仅仅是虚伪还没关系,因为他英俊神秘风度翩翩,充满游戏人生的活力,但如果他只是一个戴着丑帽子的老头子呢,“dirty old bloke with no self-respect”,我一直觉得贾维斯这个短语是对任何中年以上男性自尊心的致命打击。但Claudia在指控时的仪态又是如此轻盈愉快,她总是笑吟吟的——在她之前影片中的每一个女性都是绝色美人,她出现之后她们每一张脸都黯淡无光,她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太漂亮了那双带钩子的眼睛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类。这不是第一次我看到“反叛”的女明星作为压制男导演(编剧)的终极反派角色出场,就拿费里尼的两位粉丝来讲,索伦蒂诺有《年轻气盛》里结尾的简·方达,伍迪·艾伦有《子弹横飞百老汇》里的戴安·韦斯特,两个角色身上都有Claudia的影子,她们艳丽、虚伪又浮夸,她们不停地赞美身为创作者的男性主人公,下一秒又无比刻毒地嘲讽他们。只是简·方达和戴安·韦斯特的角色都已经老了,因此还有着《日落大道》里Norma Desmond的影子,她们身上存在同时是男主人公的antagonist和自己故事的protagonist的矛盾;而Claudia则完全是为了Guido而存在,她依然年轻美丽,她在指责Guido虚伪的时候,自身依然是一个无需被解开的谜。

另外几个好玩儿的点:

Guido给情妇Carla画眉,他想要更野性、更像个坏女人的吊梢眉,fine,但后来我们发现他画出的那两道倒竖的眉毛原来是取自他童年痴迷的那个肥胖舞女。最后试镜片段放映,我们也能看到给Carla一角试镜的演员们越来越丰满,到最后甚至出现了双下巴,可见随着Guido更诚实也更残忍地挖掘自己,Carla作为童年舞女性幻想的替代品身份在他想要拍出的电影中也愈发明显。

Guido从最开始在洗手间里就有突然“坍塌”的动作,这一动作在我印象里片中出现了至少三次,第二次是他独自走在酒店长廊里,最后一次则是结尾失控的幻想中自杀前被制片人架着胳膊去见媒体——直到最后一次我们才看出来他之前没事儿就突然原地collapse是在干嘛,就是小孩子耍赖想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嘛。马斯楚安尼实在太帅了以至于Guido很多小丑式的动作被他做出来总还是优雅大过滑稽的,不过另一方面呢,Guido真的是一个很搞笑的角色,油嘴滑舌不负责任且日常无赖,如果不是大帅哥来演可能会十分猥琐。

所罗门王般豢养妻妾的幻想场景,从众女其乐融融到Guido抽着鞭子平定叛乱,绝对是我看过的所有电影里做梦做得最精彩也是翻车翻得最滑稽的一次,一边想要敲敲费里尼那颗大头喊醒醒,一边又觉得你看他都翻车翻成这样了是不是要原谅他……何况姐姐的角色始终在场看热闹,骑着楼上的栏杆,姿态酷炫地睥睨Guido并予以嘲讽,这让戏里戏外两位导演既保持了诚实与无耻又展现了清醒和自反,放在2020年依然不至于被女性主义打倒,太成功了。

成年Guido目送父亲走下坟墓的幻想场景里,他穿着一件很漂亮的黑色斗篷,我一开始以为是死神或者戏服(对应在同一场景中突然出现的制片人)之类的,还蛮讽刺的,后来发现咦这不就是小Guido的教会学校制服嘛——在父母面前永远都是孩子,这喻意变得清晰明确,顿时没意思起来。

试镜放映那场真的很飞,从这儿开始这片子开始变得非常intense让人喘不过气,制片方要求Guido说话,可是他连脸都不想露——从始至终不断压低的帽檐,关键时刻二话不说戴上的墨镜,澡堂里裹得严严实实的浴巾,妻子和情妇相遇时他躲在报纸背后,最后与Claudia开车兜风时则甚至整个人都埋没在了黑暗里——更不要说讲话了。从影片一开始所有人就都在向他索取意见,编剧(“你这片子是不是我想写的意思啊”)、情妇(“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美国来的批评家(“意大利究竟是个天主教还是cmmnst国家”)、女主演(“告诉我我的角色是什么嘛”)、找了女大学生做情妇的好友(“我还年轻还有追求刺激的权利对不对我需要你的安慰与认同”)、教会学校的神职人员(“你知不知道看那个女人跳舞是下流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小混球”)、制片人(“这些试镜演员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直到最后幻想中的媒体(“你这破片子还能不能拍出来了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是不是个骗子blablah”)——这么看来他的妻子反而是最体贴的,全程叫他大骗子赶快闭嘴嘻嘻——废话,作为创作者而且是一个创作团队的领导者他不说话拿什么领钱,他说话是天经地义的,他不要想逃避说话的责任,但他开口就是谎言——闭嘴就是胆小鬼——他可太难了哈哈哈哈哈哈。

反正Guido是真的很好玩儿,从他穿过整个酒店大堂对制片人那谄媚又潇洒的一跪我就爱上他了,这个角色太无聊又暗搓搓有病了,马斯楚安尼是完美的。

 6 ) 电影好梦——诚实的《八部半》是了解费里尼的最佳捷径

这是一部电影中的电影

这部影片在《甜蜜的生活》之后,进一步奠定了费里尼的美学风格:直接展现“梦”与“幻想”,以及将这两种状态与影片中“现实”主线进行无缝衔接,这个最重要的特点被这部《八部半》一举夯实。

这部电影一直与“装逼”联系在一起,小时候我以为这个片子看不懂,只是被它震得七荤八素五脊六兽,配着内心os:“我靠,电影还能这么拍啊!” 然而长大再看才发现,这片其实非常好懂。

线性叙事,主线之外插入了一些“梦、幻想”的支线,但主线单拎出来非常清晰明了。

相比之下,这部之后的影片更趋向片段化,也就是说以后的片子更像是一些短片合集,相互之间的联系更弱一些,《八部半》至少还有一个主线贯穿。

所以这部影片讲了什么呢?

用费费自己的话说是这样的:

我要描写的是由无数折磨人、不断改变的迷宫组成的人生。人就像涉足在记忆、梦境、感情的迷宫中,而日常生活也是一个不断纠缠着记忆、幻想、感情、过去与现在种种事件交叠的迷宫——《费利尼对话录》P105

我如果在主讲时也这么说一定会被大家冲上来打死,而且也会被透透地骂“装逼”。但这个故事主线真的很简单,概括来说挺无聊的样子:(下面这段可以看但没必要)

完成上一部影片后,电影导演圭多筋疲力尽,而且大家一直在关心下一部电影的消息,但他其实并无灵感,所以躲到一处疗养胜地,同时努力构思创作。他让情妇卡拉来作伴,却平添烦恼;随着更多电影圈人士以及他的妻子纷纷来到疗养地,圭多不得不面对工作和感情的双重压力,一出混合了梦境与现实的闹剧即将展开。

影片真正的重点其实是,它充满了创作者的自嘲、自白、以及对电影的表白。

费里尼借了电影的嘴,抢先通过一些角色把他可能预见的话说了,把很多可能对影片会有的评价预先放在了电影里:

那个话痨编剧讽刺道:

“观众会困惑创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

是想让我们思考呢?还是为了让我们害怕?

它没有先锋派的优点,却具备一切缺点。”

“(那个突然出现在水池边的幽灵一般的女孩)在你故事里过多的象征中,这个是最糟的...”

“以你的童年回忆为灵感的角色,和真正的批判性的良知无关;你的天真注定要失败的。你的初衷本是谴责,可是结果却像个同犯一样在支持它。”

《八部半》有四位编剧,费里尼在《对话录》中分别说了他们四人听到费里尼给他们描述故事大纲时的不同反映,很有意思,你可以想象到这个片中的编剧就是他们的集合。

他还借影片中制片人的嘴,说出了“同行”对影片的看法:

“男性的困惑,这要表现的更清晰些才行,

你要使自己能够被理解 要不有什么用呢?

你怎么能不在乎观众是否理解呢。”

对照去看费里尼的访谈《我,费里尼》(再版后叫《小丑的流浪》)就能明天片中圭多的烦恼是多么讽刺,费里尼在书中说:

“有人批评我拍电影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这项批评很有根据,因为这是事实。这是唯一能让我工作的方式。假如你拍片是为了取悦所有人,你就谁都取悦不了。”

想必费里尼的每部片子都有无数人冲到他面前对他这样指手画脚了吧。

还有更多的人表达了对费里尼的“理解”和“误解”

比如,圭多妻子妹妹说:“这是一座盛大铺张的架子,正如他一样。”

妻子闺蜜:“你对他们(神明)的好奇太孩子气了,你总是想要太多保证。”

最有趣的是发布会的记者,义正辞严地质问:“你为什么从来不拍爱情片?”

想起来《费利尼对话录》结尾费里尼说“在经历这么多死亡的丧钟、在从腐坏破败中够得到许多欢愉之后,我希望自己能让这些人—特别是女性—快乐。他们每次看完我的片子,总会微微沮丧,有满心期待地喃喃重复:‘你为什么从不拍美丽的爱情故事呢?’”而《生活的甜蜜》是我认为的最伟大的爱情故事,《八部半》也是爱情片。这些讽刺点在费里尼自己的书里都有现实中的原型,不仅想笑,他这是在这部影片里做到了对自己生活的多么的集大成。

而圭多其实就是费里尼的写照,他说出了费里尼想做的东西:

“别告诉我你也喜欢那种什么都不发生的电影,在我的电影里,要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我要放进所有的东西。”(所以我们看得到费里尼几乎所有的影片当中都如此地饱满)

圭多说:“我想做一部诚实的电影

没有一丝谎言,

我原以为我要表达的东西如此简单。”

对应着费里尼的访谈录《我,费里尼》,会形成很有趣的映照:

书中第一章就说到“梦是唯一的现实”(这也是他被引用最多的话了吧)

他接着说道:“我没法变成别人,如果我还算懂点什么的话,就是这个了。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可大多数人都不了解这一点,没人能真正捕捉到真实的世界。

大家都只管把个人的‘幻觉’称为真相,我和他们不同的地方在于,我知道自己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

我喜欢这种状态,而痛恨任何干扰我想象的事。”

所以《八部半》就是一部“诚实的电影”。

圭多说:“对每个人都有用的、一部可以帮助我们永远埋葬那些内心所秉持的死气沉沉的东西的电影。但是,我是一个没有勇气埋葬任何东西的人。”

当圭多终于见到真的Claudia,他和她开车奔驰在城市中,圭多问:

“选一件东西,只选一件,然后完全地奉献于它?

让它成为你存在的意义。

这个东西包含一切,成为一切。

因为你的奉献使他永远存在,你可以吗?”

圭多提到的这件东西是什么呢,现在我们跳出来就看到了答案,那就是电影。

费里尼想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电影,想要“使它永远存在”。

而有趣的是,他在电影之外的现实做到了。

他拍了这部《八又二分之一》

而这部电影是对上面所有问题的回答,是对所有人的回应,圭多没有完成的东西,费里尼通过这部电影全部都完成了,所以我们真正的现实与电影中的“梦想”实现了一次交互,这是伟大又有趣的逻辑互文。而这部电影将证明电影永远存在。

如此对电影的表白在片中还有很多:

圭多对生气而愤然离席的妻子,做了不仅毫无安慰作用而且火上浇油的辩解:

“这只是个电影而已。”

妻子回答:“只是一部电影,另一个发明,另一个谎言。

你把所有人放进去,都变成你希望的那样。可我知道真相。”

“都变成你希望的那样” ——我简直看到费里尼在偷笑了,他就想这样。

疯狂的记者发布会之后,大势已去,话痨编剧和圭多进行了一番人生对话。这时圭多恍然:

“这突如其来让我颤栗,给我力量,生命的幸福是什么?

我再也不怕讲述那些我不知道的、我在寻找的、我还没找到的事情的真相了

这是唯一我能感受到活着的方式”

看看《我,费里尼》中105-109页,费里尼回顾《八部半》开拍前一天的幕后故事你就明白这种突如其来到底会让人多么警醒了。

是啊,是什么呢?不就是拍电影的激情吗?

是因为爱而去拍电影,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力量啊。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也颤栗了一下。

记得我去年我在看《雾中风景》时,突然明白“雾中风景是什么”

——就是电影本身啊。

看到这张彩色剧照的时候感觉特别忧伤


如果你早就看懂了那些梦,那么下面其实直接跳到结尾段就可以了。

因为下面大部分无非就是对这些梦的复述,它们都很清晰很简单,同时有点有趣而已;写这些不是什么精神分析或者过度解读,而只是复述+对费里尼书中的呼应,想看懂这些梦与幻想,无非就多看两遍电影也可以的。

《八部半》最大的魅力是那些精彩的梦境呈现,不仅场次多,而且表现得非常有想象力,有的神秘有的美好,有的快乐,让人看了想尖叫,有的又非常忧伤,然而其实每一个梦都是有现实基础的:

梦境1(开篇):堵车+飞

表明他面对很强的压力,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到处都是陌生人,熟悉的人也变得陌生,无助无力。

“我在中年某个阶段以后开始梦到自己不能再飞了,这个梦的暗示已经很清楚:我曾经是个能够飞的人呐。我曾经知道怎么飞,而且完全可以自己掌握这种能力。可我现在被困住了—无能了。这样的能力被剥夺真是太可怕了,可怕!我曾经有过这种能力,而且比其他人都了解那种经验的神奇之处。” 《我,费里尼》中这段话大概能让人理解这种自由的能力和被拽下来时的恐惧与无奈。

梦境2:与父母在墓地相见

这是发生在和情妇做爱之后,情妇继续看她喜欢的《唐老鸭》漫画书,房间一角出现了一个老太太,镜头转中近,老太太擦拭的墙面变成玻璃窗。

表现了圭多短暂的放松,同时面对极大的迷惘。制片人也在梦中正式出现,旁边是他的财务顾问;父亲对儿子圭多给予厚望,对制片人十分谦卑。

梦境3:童年回忆。

顺利偷情的圭多回到酒店,在大厅内剧组人依次出场,圭多似乎应对得游刃有余,其实自己全然没有拍片的计划,只不过到处分场做戏而已。晚上的派对也是问题百出,这时出现了魔术师,读出了他脑中的“Asa Nisi Masa”,之后的闪回解释了这句童年咒语。

这应该是圭多最快乐最珍视的记忆,它隐藏在他的心底,被读心术暴露在外。通过这段记忆,圭多的性格越发完整,让这个“渣男”显示出天真可爱的B面。这些其实都是他的创作底色,是他的灵感源泉。

梦境4:Claudia侍寝

前一段童年记忆其实完全脱离主线而进行的插叙,结束后直接切回之前的聚会当晚——回到酒店,圭多等妻子的电话、法国女演员的倾诉、之后和剧组人员的摩擦,都让他疲惫,于是回到卧室,他出现了Claudia温柔侍寝的幻想。(是的,渣男本质,其实是他对理想型老婆完全写照)。

梦境5:海边胖女人+体罚

次日他被电话吵醒,情妇生病,他虽然去探望但脑子里只想着次日面见主教的事,于是切到与主教会面,一次毫无信息量的对话,这时他看到一个胖女人从山上下来,引发他童年去看海边胖女人跳舞被教会学校体罚的记忆,男孩们用一个铜板,就能换来丰乳肥臀的Saraghina一段劲爆生猛得甚至有点吓人的舞蹈。

这段回忆应该能比较明白地展示出他对宗教既怕又敬畏,既熟悉又隔阂的状态是怎么形成的,同时体现出这次对话他原本抱着很高的期望(之前在电梯遇到主教一行人,显得既神秘又庄重,光影变换映射着圭多的忐忑与期待,甚至出电梯后仍然尾随,被助理拉住说“以后会安排你们见面的”)结果主教似乎完全没有听他在讲什么,不知所云地聊着关于鸟叫的传说。让他既失望又无措。

而这段幻想的结尾,童年圭多虽然受到体罚,但依然一个人悄悄回到海边,之前看起来似乎污秽低级的胖女人温柔地坐那里,系在脖子上优美的白纱随海风飘扬。男孩朝她虔诚地跪下,挥舞帽子,Saraghina回头报以微笑,充满感情又意味深长——圭多跟自己的童年告别了,那是他最初的性启蒙,让他见识到了异性生命的力量,在他压抑良久之后被突然打开了。

梦境6:浴室中被主教接见

这场梦境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也是梦,在现场群友强哥指出,我恍然明白,确实是梦,而且正是发生在圭多与主教莫名其妙的会面之后;圭多走进公共桑拿室,周围的人逐渐睡去,说明他也进入梦中,做了一个被主教召唤的梦,怨不得这段所有人这么神经质,都对他有所诉求(看得出他内心深处是如何看待这些剧组同仁的);怨不得主教的形象这么诡异;人造光的运用也多,刻意做出一些强烈视觉刺激的画面。而且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

圭多:阁下,我不开心。

主教:为什么你应该开心呢?

这不是你的职责。

谁告诉你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开心的?

梦境7:大房子中妻妾成群

桑拿段落之后,紧接着妻子来到疗养酒店,两人去拍摄场地之前就有了隔阂,当晚因为妻子的晚归发生冲突,之后白天又在露天咖啡座与情妇撞了正着,证实了圭多一直在说谎。而就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圭多幻想起那个“所有直男的理想生活”:大房子里住着他喜欢的所有女人,大家全都以他为中心,爱他、像对待孩子一样宠他、拼尽全力取悦他,他确定着房子里的秩序。(是的,非常的没良心和不知道好歹。)

这段洗澡呼应了前面童年咒语那段洗澡的梦境,以前能被小浴巾一包就被女人顶在巨大的胸上抱走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了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子,需要被女人们一起用大床单一样的白布抬着。如果不是马斯楚安尼,这段疯狂的百美图会被演绎得多么油腻污秽,然而马斯楚安尼却得意洋洋,既由衷又从容,既表现得非常渣,又让人真切地信服那种荷尔蒙爆发的强势。

每个女人都是那么得生动,那么得热情,那么具有表现力、富有个性和魅力,让每个形象都能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仅是之前出现过的有名有姓的女人,还有之前出现但一直和圭多没有接触的白衣女人,甚至有其他可能并不在他社交范围但他依然爱慕着的人:空姐、脱衣舞娘……真是特别贪婪。

整段梦境得意洋洋、肆意张狂、充满想象力,费里尼确实太好玩了,用这场闹剧直白地把傻直男的梦赤裸裸、美滋滋地表现出来。而之所以这段如此大男子主义的戏让女人看了也能放心地跟着笑出来,正是因为它足够荒唐、足够幼稚、足够生猛,又足够美。

梦境8:Claudia出现之后……直至结尾

回到现实中他们在影院看样片选角,妻子被气走,Claudia来了。他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和Claudia逃到一处废墟——他想象中的Claudia依然穿着白衣,点燃蜡烛,照亮一整桌盛宴;然而现实中的Claudia穿着黑衣,也并不能和他顺利沟通。他的梦想破灭了,彻底被打回现实。

此刻却有几辆车冲过来,把他“绑架”到新闻发布会,他幻想到了最恶劣无序、不可控制的场面,并以自杀结束,这时幻想和“现实”的界限已经非常模糊了。

发布会闹剧收场,大势已去,斥重金搭起的布景即将拆除,他却和编剧进行了“电光火石”的对话,并且重新点燃了自己,这时Claudia的形象又出现了,随即大家都回来了,都穿着白衣,之后在魔术师的指引下大家开启了狂欢模式。影片高潮,并随着小丑乐队进入尾声……

其实还有多处小幻想桥段,我没有将它们没有计入梦境的序列。

比如领水时圭多把白衣护士想象成Claudia(这也是编剧之前吐槽的“泉水边的女孩的象征”),他已经进入到了创作状态,但他有感而发的想象,却被其他貌似懂行的人批评和嘲笑;

还有在剧场看样片时,想要把编剧处刑,就地吊死等等,有人说全片有11处想象,数字不重要,反正很容易辨识出。现在看来,最后提到的这几处都是非常直白的将梦境现实化呈现的小手段,没有太多高明之处,但有了那些大段落垫底,整部影片中的梦境实在丰富而且过瘾,充分展现了强烈的个人趣味和神奇的品位。想想都觉得费里尼拍这些他“真正想拍”的东西时是多么爽

而且这种将现实和幻想无缝衔接的手法,表现了对观众的充分(过分)信任,真的是玩脱了才做得出来。

《八部半》之前甚至反观现在,在普通电影中,幻想或梦境的呈现大多使用明确的过场(例如渐隐)、音乐、色调的不同来加以跟“现实”有所区分,生怕观众看不懂。

与之相对的,费里尼丝毫不考虑观众的接受度,就这样大胆地无缝衔接,不拘一格,非常具有艺术开创性,让一旦接受了这种创意的人就会得到充分享受。

费里尼的电影里有一种非常有代表性的东西,就是对其中的人物会有一种“既嘲讽又同情的态度”(见《费利尼对话录》P17)如果理解了这种情感,就不难理解他片中对宗教、对爱情、对忠诚、对zz甚至对社会等方方面的东西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层次感,都是非常微妙、复杂甚至矛盾的情感纠葛。

《我,费里尼》里他说:“天赋就该被欣赏运用的,我认为老天赋予我最珍贵的能力就是我的视觉想象力(这个词怀疑是翻译不当)。那也是我梦的起源。它让我能够画画,也被我放进了自己的电影里。”我知道他是绘梦的天才,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能做得这么充分、这么天才!

所以《八部半》是“费里尼中的费里尼”。

我一直说正是这部《八部半》让我真正爱上黑白电影,之前的我也看一些,但只把“黑白”当做“没有色彩”甚至有时会视为一种特定时代的技术局限,有些影片也因为是“黑白的”而成为阻止我打开它的小门栓;现在看过更多的、不同的黑白电影,豆瓣上标记了“黑白”标签的“看过”有224部,但现在再看《八部半》依然觉得它把光影层次处理得非常非常出色,画面充满光线勾勒出来的独特质感,很多场景非常有设计感,表现了很好的视觉品位。

有的时候,当我们说一部电影装b时,尤其是面对这样一部历经了时间的考验,穿越时代来到你面前的电影时,有没有想过,是不是自己太装b了呢。费里尼在自己的影片中如此真诚,如此暴露内心的自我,用美得惊人的方式,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是否想要走进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正如这部电影其实是费里尼的第9部作品,而他却偏偏要叫它《八部半》那样,其实这是一部对前作甚至前半生的总结,而最有趣的是他已经将第9部拍成了,这部电影本身成了对前面所有问题的答案,而且回答了整个世界的疑问。

让爱电影的人都做个好梦。

 短评

我给费里尼跪了!!五星电影的标准被这片子推到新高。我其实看过布列松就不惦记特吕弗了;看了法斯宾德则意识到文德斯的局限;看完这部,果断抛弃安东尼奥尼!

6分钟前
  • 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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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过于意识流,很容易被理解成装逼。这部可以看作是费里尼的自传,加入了大量的自我情感,观影过程难免备感枯燥。 梦在费里尼的电影中得到强烈的体现,他对梦的表现可以与费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相媲美,把情节和人物分裂成梦、意识流的碎片。但事实上费里尼更倾向于接受较为宽容的荣格的某些观点,在结尾处主人公基多建构新秩序:残缺的欲望与纯洁的灵魂握手言和。重回世俗生活,认清残缺本质,在交流与宽恕中继续生活。电影开头基多面临诸多困惑,不知何去何从。在秩序和纯洁面前,他欣然接受了荣格的观点,认同人性和人格的残缺,承认阴影的合法性,并与孤独、虚无握手言和,以喧闹的庆典致意残缺的生活。这部看起来没有情节的电影,其实是通过视觉画面向我们展示人的普遍问题与费里尼的选择。

10分钟前
  • 影人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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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影的极致是仇影 大师必须得有一颗大心脏 经得住创作对心力的透支 这是费里尼写给电影的一封血书 过往名誉的负担 制片方与剧作者的挟制 与演员的复杂私交 媒体的嘈扰 这一切让外表光鲜的大导演在创作上寸步难行 而长期的拍戏经历又让他在现实中彻底迷失自我 造梦师为梦境所困 甚至无法感知真实的爱情

15分钟前
  • 東方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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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尼我不费劲理解你了

16分钟前
  • 彌張
  • 还行

文本上是《朱丽叶与魔鬼》和《女人城》的先行版,暨,费里尼对女性、对自我、对普世婚姻道德观的一次影像反刍。形式上是以象征主义的场景设置、并以诗意的、戏剧的、角色的内心独白,搭建出影片的感知节奏,从而达到一种形而上写实主义的高度。一部完美的旋涡式的内心自我凝视电影。

21分钟前
  • 仁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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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创者之一

24分钟前
  • 艾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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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妙绝伦的开场。大多数人做梦,只有他能把那些稍纵即逝的东西拍下来。发亮的黑白画面上总有一种地狱般的天堂的感觉。人生就是一场不眠不休的马戏,时间挥舞着鞭子抽打着你

25分钟前
  • 九尾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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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懂的电影通常分四种:本身装逼,被识破;本身装逼,观者以此装逼;本身不装逼,观者也以此装逼;本身不装逼,观者以为识破了它的假逼。我觉得本片属于第五种:本身不装逼,观者想装却装不起。

28分钟前
  • Ocap
  • 推荐

好吧,我承认我是为了看《九》,才把这部如雷贯耳但注定看不懂的意识流神片翻出来膜拜一遍。看的过程实在很挣扎很痛苦。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真是没有安全感。直接导致我看片过程中坐着睡过去——喝咖啡——歪着睡过去——出去洗脸——趴着睡过去——开窗吹冷风……唉, 我承认我完全没有文青素质!

33分钟前
  • 弥呀
  • 还行

算是第一部看完以后一点都没看明白的电影,不明也不觉厉(费里尼真是欺负脸盲,看豆瓣剧情解析说什么“梦境中xx的脸突然转变成xx的脸”,在我看来那分明就是一张脸啊!)

37分钟前
  • 黑特-007
  • 还行

印象最深的是那段舞,一段在别的影片中成为经典的舞蹈,那部电影叫《低俗小说》

40分钟前
  • 战国客
  • 推荐

2010-3-4 19:25:35 8/8.2(27308)#168 主线其实挺清晰的,太多零碎就看个人悟性了,从茫然到找着北,直接感受就是一个由安眠药到兴奋剂的过程。

45分钟前
  • 德拉库拉拉
  • 力荐

我再也不怕那些未知的真实了

49分钟前
  • 城南草木生
  • 力荐

看不懂,惭愧

52分钟前
  • forever young
  • 还行

表现自我的现代主义,突破线性叙事结构,戏中戏双重镜像结构复调合鸣,两条心理动作线;诗性现实主义,马戏团式人工布景,戏剧化表演,大量闪回幻想与梦呓,漫画构图

57分钟前
  • 谋杀游戏机
  • 还行

怎么没人告诉过我这个片子这么好玩,要不我早看了!!!!喜欢呀!!!嗯,我看过的老费的第一部片子,以后也会看下去的!(后来,我讲了老费的名导主题季~~我觉得我的诺言实现了~~2010.11.12凌晨加)补充,是这个片子让我真正爱上了黑白电影。我才明白黑白片也可以拍得这么有光影

1小时前
  • U 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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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尼代表作,奥斯卡最佳外语片.①展现导演创作与情感危机,将梦境,回忆,幻想与现实无缝交织,虽意识流,仍适用精神分析;②古典乐和Nino Rota配乐,喧嚣而梦幻;③芭蕾舞般精妙流畅的移动长镜;④开篇塞车,飞翔,拽入现实;⑤童年的妓女艳舞与惩罚;⑥妻妾成群,浴巾裹挟;⑦被[地下]借鉴的大团圆结尾。(9.5/10) | 20230218费里尼回顾展大光明4K大银幕重温,尽管确乎是意识流化作品,但其实并不需要你我去分辨本已契如梦境的电影中的幻真虚实(一如林奇和布努埃尔的不少作品),尽管部分段落颇让人不适,但不得不承认,在对创作焦虑、情感危机与内心矛盾的呈现上,费费已足够坦诚和浪漫。

1小时前
  • 冰红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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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是少年时租借的英字意声VCD,完全是被影像折服的三个人渡过一个洗礼般的下午。他们看到大腿就嘻哈,我却整个人懵掉。 第二次是电影节,特地定了票子和Zoe同去国泰看大荧幕~ 好多大妈大叔....掌声雷动,气氛冻人,简直费里尼重生出席premier幻觉....

1小时前
  • mec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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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尼在谈到他的电影《八又二分之一》时说:我要描写的是由无数折磨人、不断改变的迷宫组成的人生。人就像涉足在记忆、梦境、感情的迷宫中,而日常生活也是一个不断纠缠着记忆、幻想、感情、过去与现在种种事件交叠的迷宫。

1小时前
  • 刀叢中的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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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影城;将最隐秘的心声铺陈银幕,模糊现实梦境、画框内外的界限,剖析精神世界的焦虑和向往;永远沉醉的童年,永远的小丑和马戏团,永远的肥女和少年,感谢你代替我们在银幕上做了一个永不消失的、巨大的梦;光线的分割、场面的调度无与伦比;后半部越来越棒,结尾完美的闭合。

1小时前
  • 欢乐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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