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阿莫多瓦、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佩内洛普·克鲁兹将合作新片《痛苦与荣耀》(Dolor y Gloria),7月上半月开拍。和阿莫多瓦上部影片《胡丽叶塔》相反,影片主角将是两名男性,由班德拉斯和阿谢尔·埃特塞安迪亚扮演,克鲁兹和胡丽叶塔·塞拉饰女配,讲述一个处于晚年的电影导演的生活故事,包含初恋、第二次恋爱、母亲、死亡、与他合作过的一些演员,时间跨越60、80年代和现在,一种不适应的空虚感导致他现在无法拍电影。
(初次发表于虹膜)
在佩德罗·阿莫多瓦新作《痛苦与荣耀》的开头,观众立刻被几个简单的视听元素抓住,与电影连通,形成了一种身体感官上的敏感。声音首先将我们带入到影片的世界中:一阵高频的鸣响首先侵袭了我们的耳朵,紧接着,Juan Gatti设计的斑斓变幻的片头携着Alberto Iglesias的弦乐曲流动的冲击力占据了整块银幕,音乐的优美中却让人略微喘不过气,在片头结束时,那阵鸣响带着阿莫多瓦最标志性的红色,宣告电影的开始。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饰演的萨尔瓦多悬在泳池的水中,处于某种冥想状态,镜头从泳池底部上升,拍摄他失重的身体,但电影并没有选择让镜头以流畅的方式一路上升——它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特写打断,在一瞬间,我们看到男主角因为脊柱手术留下的细长刀疤。这个剪辑正如一把手术刀,切开了本该流线形上升的运镜,不难让我们想到阿莫多瓦的电影前辈——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布努埃尔在《一只安达鲁狗》中对那只眼睛惊世骇俗的一刀。但在这里,这一看似突兀的剪辑却以微妙的方式展开了标题中的“痛苦”二字。
阿莫多瓦一如既往地干脆而流利的速率介绍了人物,人到老年的电影导演萨尔瓦多借着一部电影的修复完成,和他曾经的男主角阿尔贝托(阿谢尔·埃特塞安迪亚 饰演)恢复了联系,而他的童年往事也同时在闪回中被展开,显然,一个《八部半》式的自传体结构已经浮现在眼前。不过,和费里尼电影中梦幻的时空穿梭不同的是,“激活”萨尔瓦多回忆的引子,却几乎一直是毒品、疼痛与眩晕,电影非常明确地对这个引子做出确认,换句话说,是病痛制造的身体破坏打开了回忆之门。这和我们从这么多作品中熟悉的那个阿莫多瓦都不太一样,曾经的他强调着身体上的愉悦,以及色彩、巧合与戏剧冲突所带来的冲撞般的激情,但即便这些技巧和作者的元素并没有被全数抛弃,他这一次的聚焦点却放到了身体的残缺和脆弱中。
但无论如何,电影中的躯体作为阿莫多瓦的画板,仍旧试图为观众制造感官上的体验,不过即便我们看到男主角略显步履蹒跚,腿脚不便,在地上捡一颗药片还必须把枕头放在地上护着膝盖……,痛苦却并非苦大仇深地来袭,而是颇为滑稽和浮夸地,以一场科学讲座式的动画呈现,班德拉斯快速又有些懒洋洋的西语翔实地介绍着各种疾病的名称:失眠、慢性咽炎、耳炎、胃食管反流、消化道溃疡…… 而也是从这里我们又一次听到了那个能把人吸入的高频声音——他还患有耳鸣。这一切对于电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归结到底,是为了一种露骨但纯粹的真诚(authenticity) 。
在阿莫多瓦的电影中,我们总是看到这种真诚,或许最好的例子,来自《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变性女孩La Agrado在舞台上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救火表演,当我们如今看到萨尔瓦多“病痛百科”般的独白时,或许我们也会想到她在那个舞台上细数自己身体上每一处整形费用的时刻,以及她对于真诚二字的华丽宣言: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假装打鼾!不管阿莫多瓦的电影中有多少浮夸的奇情与戏剧,一切都是被这种真诚所驱动,就算今次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沉郁版本的阿莫多瓦,这种真诚依旧在场,而且极有必要。当年笼罩在《关于》中关于疾病的恐惧,走到了电影的最前头,阿莫多瓦展示着疾病,同时也治疗着自己。
是的,这一次阿莫多瓦面对的是他自己,如果班德拉斯的发型还不够明显的话,电影的好几张正式海报里,班德拉斯背后的影子则正是阿莫多瓦的影子。影片中对阿莫多瓦的镜像颇为明显,萨尔瓦多的片中片指代着《欲望法则》(Film Comment的影评中提到它恰好于2017年修复并重映)、片中爱人的名字费德里科/马塞洛则让人想到费里尼…… 现在,再绕回到《八部半》(在片中也以海报的形式现身),阿莫多瓦看似如前辈一样守规蹈距地在现实和回忆中穿梭:他过去的电影、他过去的朋友、他的母亲(在回忆中由佩内洛普·克鲁兹饰演)、他的家乡…… 这位电影作者观看着,重演着自己的过去,面对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冲突,但我们渐渐意识到一种不可避免的间离,正如现实与闪回看似是两个难以逾越的平行时空:男主角未能现身自己电影的重映,只好以电话形式“在场”,并不能看到观众们站起来提问,只能利用剪辑“看”到他们的那种滑稽;与此同时,他又无法面对自己写作的自传文本;而当自己的男主演终于如替身一般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时,他也无法在场观看…… 萨尔瓦多/阿莫多瓦能做的,仅仅是透过如反光镜般的观众,去间接和他自己作隐藏的连接。
在电影最感人的一次回忆中,回忆的本体——过去的影像甚至没有出现,如果在语言中我们有“难言之隐”的话,那么在电影中,这些“难言之隐”则是那些无法被拍摄的东西。在几个回合的冲突后,我们看到阿尔贝托终于如愿以偿,演绎着萨尔瓦多的短篇独白《瘾》,萨尔瓦多/阿莫多瓦的替身关系原模原样地被搬演到了电影中。如果之前的一系列回忆只能说是碎片,那么这一次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个故事,而电影中,最真诚的讲故事方式,仅仅可能是最原始的讲述;而最真诚的观看,则是看着他讲故事的过程。这里,阿莫多瓦让他的替身(的替身)站在大红色的背景和空白的银幕前,正如“难言之隐”,这里的“瘾”无法被拍摄,更谈不上被搬演、被展示——当我们以为会出现一次闪回,直到发现并不是,电影仅仅引入了一张面孔,而在这张面孔中,我们便看到了全部的,最为真诚的故事,这个小技巧令人感动。
如果说将这一段独白作为将电影劈开为两半(不妨称之为一场手术)的转折的话,在后半段中,我们与男主角则开始从那隐忍的痛苦中脱离,而走向平和与坦然的疗伤和恢复,如果阿莫多瓦拍摄这部自传的目的表现出了某种潜在的自我麻痹与模仿的倾向,那么随着电影走向尾声,和解与面对则取代了毒品与冲突,但影片始终保持着它充满敏锐的真诚,最终一起汇聚到了一场惊人的回忆中——一个男孩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了一位成年男人的身体,一瞬间,他晕了过去。整个场面看似粗犷的心理和影像描写,但又美丽精致,虽然奇情往往令人感到害羞,但当鼓起勇气定睛观看,又有无与伦比的细腻,最终则归一为真诚。或许在一部看似“平淡”,大做减法的非典型阿莫多瓦电影中,这一场景最能够让我们回想起,所有那些让我们喜爱这些电影的原因。
“我这辈子唯一上瘾的东西就是拍电影。”——佩德罗·阿莫多瓦
当地时间5月17日,法国戛纳,电影放映结束后,全场观众起立鼓掌,之后,在当天场刊(由专业的国际媒体进行评审打分的刊物)上,这部电影得到了3.4分(满分4分),是那天为止本届戛纳的最高分。
这部电影进入主竞赛单元后,为导演赢得了他职业生涯中的第六个金棕榈提名,然而结局和之前五次一模一样,最终的获奖名单上并没有它的名字。 这部颇具戏剧性的作品,就是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的半自传作品《痛苦与荣耀》,这是他近40年的职业生涯以来第22部长片,也是他第六次获得金棕榈提名却又双叒叕一次与之失之交臂。
这样的戏剧性,放在阿莫多瓦身上,完全不会显得突兀。就创作的大胆和奔放程度来说,他可以说是欧洲导演中无出其右的Drama Queen。
在阿莫多瓦之前的电影里,有过在复仇中迷恋受虐的妻子(《烈女传》)、被细心照顾自己四年的温柔护工强上的植物人姑娘、到处和姑娘们生猴子一转头又去变了性的男人(《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还有把侵犯女儿的男子改造成亡妻模样并最终爱上对方的父亲(《吾栖之肤》)。
情色、死亡、暴力、性乱是他电影的标志性元素,奇情可以说是他创作的签名,有人批评他浮夸猎奇,也有人赞他奔放恣肆。 浮夸也好,不羁也好,不可否认的是,阿莫多瓦的电影中,底色始终是人性和柔情,他自己说过,“我电影中的角色包括杀手、强奸犯,但是我从来没把他们当做罪犯来看待,我只是表现他们的人性。”
「欲望」可以说是镶嵌在西班牙民族人生哲学中的关键词,有句西班牙谚语说,“欲望是人的本质”(El deseoeslaesenciadelhombre)。欲望是人类行动的动力,与善恶无关,欲望的缺失,意味着人生在最基本层面的停滞。
而在阿莫多瓦那里,欲望的形态有很多种。在父权社会的掌权者这边,欲望=性=掌控的权力和暴力,比如《烈女传》中实施强暴的警察,而在他始终更为“偏爱”的女性这边,欲望展现为对压迫的反抗,以及更为柔和、辽阔和疗愈性质的坚韧和包容。
阿莫多瓦电影中那些浓烈色彩、极端戏剧化的剧情和错综复杂的性取向和关系并非他独有的创作元素和主题,却只有在他的镜头中,才显得最自然、热烈和真挚,令人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阿莫多瓦,因为他在每部作品中都倾注了一部分的自我。
拍了近四十年别人的故事,阿莫多瓦这次终于把镜头对准了自己,至少有一半是——《痛苦与荣耀》是一部半自传作品,其中多数情节,都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关,这个故事里,性、欲望和死亡依然没有缺席,只不过年轻时的讽刺和锋芒,在这里统统化为克制的柔情,很多人看完之后,眼圈红红的同时,也会感慨,“这都不像阿莫多瓦了”。
当然,阿莫多瓦依然是阿莫多瓦,只是经历和病痛让他交出了一部迥异于以往的新作品,有人说,这是他多年来最好的一部作品。
《痛苦与荣耀》的主角萨尔瓦多是一位几乎从未停止工作的导演,在晚年陷入了身体病痛和创作瓶颈的双重困境,由此开始回忆童年、自己的母亲和年轻时的同性爱人,甚至包括自己最初的性启蒙经历。
萨尔瓦多由阿莫多瓦的御用男主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扮演,在电影开头就展现了一位年迈男性的脆弱身体,须发花白,漂浮在水下的身体,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背上。
镜头拉近时,班德拉斯的脸和一片河水重合在一起,他回忆起了童年母亲洗衣服的那条河,镜头充满梦幻般的温暖色调。
扮演母亲的也是和阿莫多瓦合作多年、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西班牙国宝级演员佩内洛普·克鲁兹。
曾几何时,班德拉斯和佩内洛普作为演员,被贴得最多的标签就是“性感”,一个是拉丁情人,一个是西班牙玫瑰,而到了《痛苦与荣耀》,两个人都完全脱去了这一层浮光,完全和角色融为一体。
班德拉斯,一位脆弱年迈的作者导演,这个造型和眼神,第一眼甚至令人认不出是他。
而佩内洛普,则完全是一个坚强母亲的形象,一个人带着孩子,丈夫的角色在这里,一如往常是缺席的,除了把娘俩带到一个地洞里去住,就没什么其他戏份了。翻译一下就是,在“妇女之友”阿莫多瓦眼里,男人都是没用的大猪蹄子。
在阿莫多瓦以前的作品里,对“大猪蹄子”们的讽刺和批评要犀利得多,到了《痛苦与荣耀》,这些愤怒的批判变成了更为缓和的观察,甚至原谅。包括他对病痛的展现,也充满了一种无奈又乐观的自嘲。 比如他用各种色彩鲜明的动画来表现自己的耳鸣、哮喘、头痛,背痛,在说到头痛时,他是这么说的,“我的专长还包括各种头痛”,俏皮地避免了陷入自怨自艾的可能。
故事是现实-回忆双线并行的,在现实这条线中,萨尔瓦多因为一部32年前的旧作被重拍,而去拜访了当年合作的男主角阿尔贝托(阿谢尔·埃特塞安迪亚 饰),两人拍完片子后不欢而散,阿尔贝托对这次突然造访十分意外。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没一会儿,俩人就在后院嗨了起来,一瞬间冰霜化解,气氛也松弛了下来。 这是“和解”的主题第一次出现。
而回忆的部分,则伴随着萨尔瓦多吸嗨的状态穿插展开。回忆里,有童年随母亲一起生活在父亲工作的村庄里的“地洞”的经历,教年轻的粉刷匠识字的故事,还有因为家里没钱被送去教会学校的往事。 粉刷匠的年轻肉体,给了萨尔瓦多初次的性启蒙:他看到正在洗澡的粉刷匠之后,原地晕倒了。
这种将精神体验外化的表现手法,温和又明白地表达了一个小男孩对性的初次体验,毫不尖锐或污秽,小演员潮红的脸反而给人一种单纯美好的感觉。
随着现实部分情节的推进,阿尔贝托发现了萨尔瓦多正在创作的新剧本《瘾》,从而引出了另一段往事:萨尔瓦多的初恋。
这是全片最感人的一段,在阿尔贝托的请求和自告奋勇下,原本不想公开的《瘾》在剧场演出,又正巧被故事的主人公的原型,萨尔瓦多年轻时的恋人费德里克看到,这一段动人的独角戏,让观众席上的他看得无比动容。
三十二年过去,旧情人重逢,尽管塞德里克已经有了家庭和异性伴侣,二人之间的吸引力依然存在,精神和身体的都是,但是萨尔瓦多却选择以一个吻结束这段故事。
不得不说,班德拉斯在这一段镜头里的表演实在是太惊艳了,重逢的激动和努力克制的情感,都尽在他那双隐隐闪烁着泪光的眼睛里。
他用自己的表演,践行了片中萨尔瓦多,其实也是阿莫多瓦本人对好演员的要求,“好的演员不是多会哭,而是要拼命忍住不哭”。
事实上,这一段往事也是阿莫多瓦本人亲身经历的翻版,这段三十年前发生的情事,也是因为毒品而结束,但是结局和电影中完全不同,阿莫多瓦形容那种痛苦像是“把自己的手臂硬生生砍下来了”。
而班德拉斯饰演的萨尔瓦多,代替阿莫多瓦以成年人的方式,结束了这段感情,也为他缝合上了那道伤口。
这是另一个关于和解的故事,是萨尔瓦多,也是阿莫多瓦与往事的和解,他在这段故事中所投入的真挚感情,通过他亲手写下的故事、演员们的表演和被阿莫多瓦称为“吾栖之光”的摄影师何塞·路易斯·阿尔卡内的共同演绎,从银幕上传递到了观众心中,令人唏嘘,也令人莞尔。
电影中的最后一重和解,体现在萨尔瓦多和临终的母亲之间,母亲始终不喜欢他拍的电影,他也没能按照母亲的遗愿,在最后一刻把她送回村里,虽说这更像是一种遗憾,但某种程度上,诉说和忏悔也是一种心理补偿的方式。
影片的结尾,又回到了萨尔瓦多童年和母亲一起滞留的火车站,只不过随着镜头拉远,画面中出现了举着麦克风收声的工作人员,原来,我们之前看到的“回忆”,是萨尔瓦多在电影中创作的另一部作品。
阿莫多瓦以他所擅长的戏中戏的方式结束了这部作品,给了我们一种恍如隔世的穿越感,现实和虚构、过去和现在,拍出这个故事的阿莫多瓦和我们正在观看的回忆故事的作者萨尔瓦多,彼此交织在一起,向我们证明了电影不可替代的重塑时空的魅力,以及阿莫多瓦的那一句自白,“我这辈子唯一上瘾的就是拍电影。”
(本文首发neets小报)
阿莫多瓦在电影中向来以大胆瑰丽的色彩著称,在这次《痛苦与荣耀》里也是把色彩玩得很溜,首先开头就着实惊艳了我一番,应该是我看过的最具有艺术感的电影片头了。所有出有关制作人员的背景都是如同打翻的颜料桶一般的色彩动态画面,还记得当年风靡的手机动态壁纸吗,像融化了的棒棒糖浆,甜甜的巧克力酱。惊艳归惊艳,但后来看电影才发现这些色彩并不是凭借计算机数字合成无规律上色或者瞎配色的,其实相当有讲究。片头主要分为红紫色系,红黑色系,红黄蓝色系,红蓝色系,红绿色系,黄绿色系,黄灰色系和蓝白色系,而这些色系的主要颜色其实构成了后面电影中每一个板块的色彩母题,比如一家人搬到地窖里去居住时电影都是与天空形成蓝白配色,而导演在自己家里某些房间的镜头则都是以红蓝为主,所以,电影中所有人物的服装全都是按照片头这些色彩的花纹和颜色进行搭配设计,形成了某种呼应,包括各种道具等。以下是一些总结。
只能感慨美术师也是花足了功力,当然阿莫多瓦的色彩敏感度也是十分厉害,毕竟当初是玩艺术出来的。每一个部分不同的配色深入到镜头呈现的点点滴滴,不仅是记忆与真实相交织的深刻心理状态反映,五彩斑斓的曾经也是如今的痛苦与荣耀,同时也为他的电影增添了独特的魅力和内涵,在这一点上和韦斯安德森特别像。
在阿莫多瓦最近的电影中色彩关系都运用得特别成熟,有关这方面的研究都可以铺陈开去。
我观看阿莫多瓦电影的顺序,是一种倒叙。
第一部看的影片,是他半自传性的《痛苦与荣耀》。此时的阿莫多瓦,走过欲望的盛年,有过不少身心俱裂的夜晚,放逐过自己,纷纷情欲从滚烫变得冷却。事物的味道,他知道的太早。比人先知道爱和悲哀,也比人先老了。
影片以萨尔瓦多审视自己身体开始,他患慢性咽炎、耳炎、耳鸣、偏头痛、失眠症、抑郁症等。腰椎融合手术让他和脊椎的关系,好似人与希腊诸神,「要通过献祭这种方式。」他戏谑道:「多种病痛一齐袭来的夜晚,我信上帝。我向他祈祷,只有一种病痛发作的日子,我是无神论者。」一个人随年龄增长,生活便不再轻盈,他掂量生活里的负重,转向严肃、不可捉摸的生命。幽默和反讽,在它面前渺小而可怜。
《痛苦与荣耀》是阿莫多瓦的私人史。他发表心灵,而不是隐私。借由电影,他无数次退回起点,倒退着想象自己。早年经历,涵盖一个人全部经验,剩下的不过是日后观察视角的变化。他的镜头,无比抒情,依循路线,村镇地景,一一浮现。他坦白无声的、隐秘的时刻,诸如第一次见到男性裸体时的晕眩。一切沉默或迷惑的见历,都无法黜免。它们,让他追寻到人生定向。
看罢《痛苦与荣耀》后,我往上追溯阿莫多瓦作品。他太会拍身体了,年轻的,衰老的,跳舞的,哭泣的,热烈的,沉默的,病痛的,悲伤的。早期的他,更大胆地逾越禁忌。疯狂、快感和力量,几乎将身体完全吞噬。疾病和性感,是身体的两极。前者内敛隐晦,后者张扬狂欢。两者,同时构成他电影的特质。
《吾栖之肤》里,一边是烧毁的皮肤、疤痕、肌肉,一边是对它们细致冷静的缝合,身体的改造带来情感的错位。《对她说》开头,出现皮娜的舞蹈,梦游般的女人四处冲撞,绝望哀凄,男人仓皇地为其搬离障碍。身体,始终外溢扩张,要冲出自己领域。《欲望法则》等影片中,身体是欲望对象,人们把情人身体记得极其清楚,即便离开身体一千里,它的轻浮和威胁、怪癖、依赖感、坏毛病、移情、忽明忽暗的深沉,都在近旁。
身体,使悲欢显形。
身体的转向,意味着凝视主体的视角改变。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将灵与肉二元对立,直至尼采,才将身体视为哲学中心。巴塔耶从尼采那发现被理性摈斥的动物性。福柯根植于尼采传统,沉迷个人体验,发明自我,探究权力对身体的压制。身体,从隐蔽到显现,成为近代哲学的工具。
阿莫多瓦以艺术家的直觉,和这种转变相通。弗朗哥时代,身体不是私己的,被高度管制和审查。他小时候,扭摆舞是禁舞,「如果一个女孩跳扭摆舞,穿长裤和吸烟,她就是妓女,这三样中占一样,她也是妓女。」性感的公共意义被抹杀。阿莫多瓦夺回身体,尤其是女性和男同性恋身体。他极具酒神精神,他眼中,身体不只是视觉,有温度,有情绪,有谵妄、幻想、癫狂等狄俄尼索斯的时刻。血和肉,比智力真实。
托尔斯泰说过:「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我们从不可能被这样洗净。所有艺术家,欲望无不充沛满溢。巴塔耶形容色情生活的肮脏表象「是一个鲜有人不落入其中的陷阱。」身体的欢愉,必然是灰烬。灰烬将我们塑成人形。
这脏兮兮的孤独。
写作对阿莫多瓦非常重要,他遗憾没有写出一部真正的小说。
我倒觉得他像小说家。电影导演有擅长用镜头说复杂故事的,他是其中的典型。在对古怪和黑暗情节的处理上,他犹如麦克尤恩。他也像理查德·耶茨和麦科勒斯,对孤独进行细致入微描摹。以女性视角,审视婚姻与情感的危机时,他的影片像门罗小说。内心潜流,在某个时刻,成为骇人巨浪。
《胡丽叶塔》改编自门罗的《机缘》、《匆匆》和《沉寂》。门罗善于心理描写,当陌生男人坐在朱丽叶对面,卑微可怜地想搭讪,她不想说话。但「她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她的不好意思,她的怜悯,都过于强烈,使得她说出了她家乡那个市镇的名字。」此段文字,是一个人在感受内在的暗涌和波折。这是小说较之于影像的优势。
影像则让人凝神屏息,更具体、更有冲击力地展现命运,固定正在逃遁的现实。小说里,朱丽叶觉得自己有点像俄罗斯小说里的一个年轻女子,「这姑娘正离家进入一片不熟悉、让人惊恐、使人兴奋的景色当中,在此处,狼群一入夜便嗥叫不已,而这姑娘也将在这里面临自己的命运。」电影将朱丽叶的心境具象化:车厢外黑黢黢一片,灯光落在峥嵘的林木间,反倒显得幽深。公鹿闻到母鹿的气味,朝着火车奔跑,神秘而忧悒。
阿莫多瓦和门罗,一个热,一个冷,一个走入冷峭北方的腹地,一个经由燃烧的南方,步入激情迷宫。但两人都如此忠实于心和感知,以至着迷于逃离人生。《胡丽叶塔》里,朱丽叶在课上讲解《奥德赛》:卡吕普索欲留住尤利西斯,与他同衾共枕,还赠予青春及永生。尤利西斯拒绝,仍然选择回大海冒险。希腊神话,与朱丽叶和苏安的爱情,遥相对照。诸神亦在逃离,他们之上,有最高的命运,无从反抗。更何况人。门罗的《逃离》中,卡拉出走,在第三个站口不顾一切下车,打电话给克拉克,要求带她回家。奔向未知,克拉克温和的暴政,前者更让她恐惧。她选择用日复一日的隐忍,抵抗埋在心底的刺痛。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的马德里,《痛苦与荣耀》里的哈瓦那和墨西哥城,共同构成别处的想象。往昔和彼地,构成对此时此地的慰藉。而《回归》是例外,它讲述回来。电影放至三分之一,我以为这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式的故事:曼查总在刮大风,人们生前就买好墓地。此地有许多寡妇,男人们相继死去,因为杀夫成为女人们的宿命。这是颇有死亡意味,又不乏幽默的开头。但魔幻没有喧宾夺主,阿莫多瓦还是在叙述世俗故事。雷蒙黛和索尔的母亲,并未死去,回归的不是她的鬼魂。
阿莫多瓦完全可以他的高明,来嘲弄他镜头下的人们。他们用聪明,而非心灵,去接近所爱的人们。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让女儿和母亲和解。能在阴郁底色里,见识到这样的阿莫多瓦,实在让人欢喜。
先知巴兰,被利诱诅咒以色列人,却最终为在山巅祝福起来。一连三次。尽管贪财的本性未变,但这个举动让人动容。人,不是确定的常数,有时堕落、有时向上。敌人身上,有我们欢喜之处。爱人身上,也有我们厌恶之处。
阿莫多瓦认真观看过人,他从声色中走出,比门罗热烈。但和门罗一样,他无限宽容,无限温柔。一如康德的人类学理想:少点残酷,少点痛苦,多点善意,多点尊重,多点人性。
我开始思考词与物这件事,是在读研时的概念设计课上。
老鲁要求我们提一个词作为概念,重构物质场所。那次经历,让我认识到,话语是被制造出来的,可以发展成错综复杂的理念。我开始对一些词语产生迷恋,乐于探究它们与物隐而未显的联结,例如:迷宫。
阿莫多瓦电影,于我,就是迷宫。我思忖过,他何以给我这种感受。除了他深受希区柯克影响,叙事一贯嵌套、反转外,和他总在拍女人不无关系。她们像植物,盘根错节,叶和枝干往更远处延伸。他电影的全部逻辑,能建立在她们喋喋不休的对话上。他以卡内蒂式的「获救之舌」,把她们的细碎和繁复说出,无所隐瞒,无所忽略。
我会将阿莫多瓦和法斯宾德比较。法斯宾德也执着于爱与性、生与死。他把人物推到后景,被门框、窗框、墙壁、管道等阻隔,隔阂永远无法被消弭。《恐惧吞噬灵魂》中,两人坐在黄椅子间,镜头移动,树影,鸟鸣,情话,眼泪,要与孤独为敌的爱情,一切都恰到好处。艾米说:「我们好有钱,我们应该去买一小块天堂。」多么虚无的浪漫。
命运,很早就在斯宾德的生活里,投下巨大阴影。父母离异后,他流窜街头,崇拜女性,又对其轻蔑且冷酷。《玛丽娅·布劳恩的婚姻》中,女性被时代撕裂。信念崩塌后,玛丽娅用自杀解决困境。《莉莉玛莲》中维莉,也试图以死亡摆脱道德束缚。与之不同,阿莫多瓦的镜头下,女人们苛求、独立,有痛楚,却不是值得被哀悼的、受难式的悲惨。
阿莫多瓦形容《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是“一部关于女性团结的影片。”他从未在男人身上发现类似情感。他影片中的母亲,总是与他母亲十分相似。摄影师Catherine Chabrol拍过一张照片:阿莫多瓦坐在公园长凳,给母亲绕毛线。他记得她生活中的每个时刻。淹没在马德里前,他住在拉曼恰和埃什特雷马杜拉,家境拮据,母亲充满创造性,「能从油壶中挤出奶来。」为邻居读信时,她会杜撰部分内容。这点必定影响过他。现实与虚构,在他作品里交织。
生活本质上是混乱和喧嚣。所有身在其间的人,都面对一个永恒问题:怎么才能走出去?女性面对的尤其甚,她们被「变成」女性。因为社会秩序是父权的,它压制她们,让她们被愚弄,被耗尽,在失败中冒险。但正如门罗小说《激情》中,特拉弗斯太太说的:「女人总有内在的力量能让自己活下去。」女人比男人更勇敢。母性是保护。母亲以外,姐姐们给他买的书,他收集的电影女星卡片等,都带给他最早的审美觉醒。
《痛苦与荣耀》的开场,很欢欣。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唱着歌,没有愁苦和悲情。阿莫多瓦说:「我必须要让主人公有一条活路,这样的话,我自己才能有活路。如果我把他给逼死了的话,那等于也逼死了我自己。」他将童年时听到的、看到的事物,从中拉出,来看,来呼吸。命运是庞大的织物,残破不堪里能找到富有意义之物。他的创作,色彩绚烂,光线耀眼,诡谲热闹,从头到尾,都带着炎炎夏日的闷热,既腐朽又迷人。人,仿若随时都能沉湎于泛滥的感情和吵嚷的市井,并钟情于作恶多端。
从孩子视角看出去,那些实际上糟糕的记忆,都明灿灿,闪着光。女性带给他灿烂无比的东西,固定成他无意识的一部分,令他陷入世俗这张大网。到头来,一个人的风格就是他灵魂的样子。
《锵锵三人行》有一期,谈论李银河老师和她伴侣的话题,窦文涛说前半夜,他不能理解李银河的描述,但到后半夜,他感觉到她伟大的勇气,因为「文明意味着分类的复杂」。
我很认可窦文涛说的这句话。在和阿莫多瓦的影片必然与偶然的遇合后,我有了更细微的立场,认识到人类情感的麻烦和古怪。他的灵魂大概雌雄同体,他电影里角色的性别身份,真伪混淆,模糊错乱。同性恋者,变性人,男扮女装者,由男身变为女身的父爱,在他叽叽喳喳的影像世界出现。而这些最怪诞的场景,全部来自现实。
阿莫多瓦说:「我拒绝负罪感。我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但我不忏悔。」他情欲地生活,情欲地创作。痛苦和快乐,不过是同一渴望的不同形式。他关心爱的心理过程的发生,而非把它道德化。它不是犯罪,也不是疾病,更不是道德问题。一桩爱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即便有狭窄、粗糙和仇恨,也不能受责备。《斗牛士》、《捆着我,帮着我》等影片里的爱,令人忧郁不安,太不合常理,似乎唯有死亡,才能让欢悦永恒。偏执,赓续在我们身内。
人类的历史,总是在迫害异端,蔑视少数。能够容忍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的亚文化,举步维艰。弗朗哥时代,人们把同性恋者送到精神病院。阿莫多瓦性身份的殊异,让他对周遭更加敏锐。他从不表现边缘人的身份焦虑,而是分享生命的愉快和荒诞,作为反抗。他对弗朗哥主义的报复,就是不承认它的存在:「我希望它既不成为记忆,也不成为阴影。」
他体验过绝望和窘困。少年时代,他厌倦牧师们用宗教培育他灵魂,更愿意读黑塞、兰波、萨冈的书,看伯格曼的《处女泉》,看丽兹·泰勒和保罗·钮曼,对田纳西·威廉姆斯的絮语产生共情。表现教会恶行的《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使他了解自己,「我想:‘我属于这个罪恶的,堕落的世界。’我当时十二岁,当有人问我:‘你是什么?’时,我回答道:‘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艺术家大多都早熟。
十七岁的阿莫多瓦,在一场争吵后离家,来到马德里。他曾写道:「教会学校、宗教的不良教育、地理、电影,所有这些混合在我的生活里,就像马德里的一道菜,菜里有鹰嘴豆、咸猪肉和土豆。」结束四十年独裁的静默后,世界变得光明而新鲜。八十年代,对于阿莫多瓦这样的年轻人,意味着混乱和放纵。他们厌倦政治,谈论电影、音乐、服装和海报。健康不是必需品。但自由的代价,是安全感缺失,人一旦没有强大意志和对某些事物的渴求,就容易沦为无所适从。因而,那一代年轻人,很多毁于毒品。
他体验过爱情,体验过永失所爱的痛不欲生。伟大的艺术家是最敏感的,他最快乐时,最难受时,最紧张时,都能在所见、所爱、所遗失的事物里,看到存在的荒谬。临近教会学校的电影院,拯救过他。在马德里,依然是电影救了他。他说:「我喜欢把电影院想象为凶手和孤独者最好的藏身所。」死亡和孤独,在他看来,是同一回事。孤独形成巨大缺口,爱情好像能填补。但两个人在一起时,释放出的孤独可能更大。《痛苦与荣耀》里,萨尔瓦多怯懦不安,借阿尔贝托之口,他自白道:「我以为我对他的爱,能战胜他的瘾,可并非如此。爱还不够。爱或许能移山倒海,却不足以拯救你爱的那个人。」
这段恋情,来自阿莫多瓦真实经历。他说「那根本就不能说是一种结束,那就像是把自己的手臂硬生生给砍下来了。」
《痛苦与荣耀》中的欲望,是微暗的火,不如旧日那般无忧无虑。生活中不再有伟大事件,一切都彻底空虚,毫无意义。自身的浓度开始降低,喧扰从旁走过,寂寞渐渐扩大。怨憎会使人杀人,唯有寂寞面前,人毁灭自己。而毁灭不掉的,将愈合成新的自我。我相信,阿莫多瓦将步入另一阶段。他曾热闹生活,唤醒被挤出生活的感官,耽于情感和身体。而今,他更沉静地走进生命,用成熟与忍耐,去等待豁然贯通的时刻。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阿莫多瓦行至半程。
作者|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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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莫多瓦说,痛苦与荣耀中有他的灵魂。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自传式的电影,讲述了细细碎碎漫长绵密的一生。第一次窥探阿莫多瓦的内心世界,而其中的有趣和精彩远超我的想象,导致看完总觉得还没有结束,只恨时光太短暂,总觉得这场梦还可以做的久一点,这个故事可以永远不结束的讲下去。片子讲的东西太多,文笔有限只挑几个记忆深刻的点写一写吧。
「关于痛苦」
萨尔瓦多的痛苦有太多。身体上各种各样的病症、心理上的长时间抑郁、年迈带来的虚弱和僵硬、以及体力无法支撑创作的痛苦。如果算上感情,那和恋人、母亲之间充满遗憾的过去更是他内心里忘却不掉的伤疤。于是他喜欢在水中冥想,隔绝掉外界的所有声音,只剩下周身的水波,仿佛婴儿般回到初始的状态。然而作为创作者而言,痛苦作为灵感的助推剂带给人的是更加敏锐的洞察和感受,我们无法预知如果萨尔瓦多的生活四平八稳一帆风顺,我们是否还能看到这样情感丰沛的、充满创造力及冲击力的不朽作品。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大抵是同样的道理。所以片名叫作痛苦与荣耀,睿智如阿莫多瓦自然知道这两者的相伴相随,所以即便痛苦,他也没有煽情的表现,就像他背后的长长的疤痕,转瞬即逝。
「关于性觉醒」
片子里萨尔瓦多的第一次自我认知起源于看到了水泥匠小哥Eduardo的裸体。在那个燥热的夏天,年少的萨尔瓦多第一次发现自己对男性躯体产生兴趣,懵懂的内心也随之躁动不安,甚至产生昏厥。那个时刻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毕生难忘的吧,所以五十年之后当萨尔瓦多看到当年的画作辗转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内心深处的回忆被翻动起,那幅画让他与小时候的自己重逢,也让他有了继续创作的欲望。想起靛蓝色的心情里,当小说家木岛丧失了和城户的联系,当情欲无法被满足、当性无法作为两人的纽带时,他也便失去了创作的能力。作为创作者,这样心动的体验及经历、心底深处的细微情感,是滋养自我创作力的良药,也是通过作品展示内心里隐秘世界的途径。就像能让萨尔瓦多重新振作的,不是海洛因,而是费德里克在时隔三十年后的吻。
「关于旧情人」
费德里克登门拜访萨尔瓦多是我最爱的桥段之一。费德里克辗转在爱人房前,拿起手机小心问候,不经意间又流露着相见的渴望。旧情人相见,沧海桑田,身边的人也换了几番。好像什么都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给他看手机里儿子的照片,他笑称像极了你年轻时的模样,言语间都是对旧时光的眷恋和柔情。告别前的吻,带着两人心中从未熄灭的火焰,深情而绝望。最终萨尔瓦多还是拒绝了费德里克留下来陪他过夜,就像他和阿尔贝多说一个好演员不是随时随地都会哭,而是知道如何克制自己的哭泣一样,他冷静而隐忍的克制了自己的欲望,故事不再有结尾,于是就永远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刻。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寻找自己的影子,而看到两人转身离别,不禁泪如雨下,仿佛看到曾经面对感情又无能为力的自己。阿莫多瓦是那么自由的人,拍过那么多浓烈大胆、充斥着涌动的情欲、荷尔蒙爆裂的片子,而最终面对旧情人,却不舍得让这份感情再起波澜,尽管他从未忘记三十年前的一切,尽管他的余生也许都带着这份遗憾度过。说到这里不得不佩服一下班德拉斯的演技,最后望向情人的眼神简直是胜过了千言万语阿...
「关于热爱」
在萨尔瓦多的情感世界之外,最打动我的大概是他对电影永不熄灭的热爱。对他而言疾病缠身最难过的是无法维持创作、当自己或其他人每发生一个故事第一反应是可以作为素材记录下来、拗不过阿尔贝多而把自己的戏给对方拍却不敢去看因为倾注了太多心血、为了电影事业而在亲情上留有遗憾...每一个细节都是萨尔瓦多对电影的留恋。他说,如果不能拍电影,那我的人生也不再有意义。对于创作者而言,丧失创作力就是在精神上的死亡,作为观者,无法不为这样的热忱和勇气动容。我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到了七十岁也能在热爱的领域持续保有创作力、即便疾病缠身也能不断输入及产出,也因此更加敬佩阿莫多瓦对电影的热爱。这种爱有别与和任何人的情感,是每一个人在这贫瘠荒芜的世界里无可替代的慰藉,带着一丝人生旅途中最重大而有意义的使命感,当你遇到它,便觉得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能够找到自己的热爱是幸运的,亦是纠结的。幸运在于你找到一生志向所在,能够充实这短暂渺小的一生,纠结在于当选择出现势必取舍,当思虑过重又徒增烦恼,而如何平衡热爱和生活,大概就像莫多瓦或者瓦尔达一样,把热爱变成生活本身,把生命变成最酷的旅程。
如果【Roma】是卡隆的【Amarcord】,这部【痛苦与荣耀】就是阿莫多瓦的【8 1/2】。【8 1/2】连同导演十几年前的半自传作品【不良教育】,和这部【痛苦与荣耀】有着镜花水月般的联系。
1.
【痛苦与荣耀】开场,处于身心困境中的导演Salvator悬浮于水中
【8 1/2】开场,处于身心困境中的导演Guido在梦境中飘浮于空中 2.
【痛苦与荣耀】中,Salvator在半梦半醒的恍惚中时常会想起童年往事,影片由此插入童年部分叙事
【8 1/2】中,Guido在无意识的白日梦中时常会想起童年往事,影片由此插入童年部分叙事 3.
【痛苦与荣耀】中,童年Salvator上宗教寄宿学校,被神父选中参加合唱团
【不良教育】中,童年Ignacio上宗教寄宿学校,并且是合唱团一份子 4.
【痛苦与荣耀】中,成年Salvator将过往写成了一份回忆录《L’Adiccion》,并最终被改编为独白剧
【不良教育】中,成年Ignacio将过往写成了一本小说《La visita》,并最终改编为电影 5.
【痛苦与荣耀】中,Salvator一度拒绝改编,但又改变主意,亲自上门携带文本,将改编权交出
【不良教育】中,Juan一度拒绝改编,但又改变主意,亲自上门携带文本,将改编权交出 6. 最复杂的一组
【痛苦与荣耀】的独白剧【L´Adiccion】中,恋人名叫Marcelo,但真名是Federico:Marcelo=Federico
【8 1/2】中,现实世界演员Marcello Mastroianni扮演的导演Guido的原型即是该片导演Federico Fellini:Marcello=Guido=Federico
【甜蜜的生活】中,现实世界演员Marcello Mastroianni扮演的娱记Marcello的原型即是该片导演Federico Fellini:Marcello=Marcello=Federico
【痛苦与荣耀】中,现实世界演员Antonio Banderas扮演的导演Salvator的原型即是该片导演Almodovar
【痛苦与荣耀】中,演员Alberto与导演Salvator早年合作【Sabor】后分道扬镳(导演认为演员不适合角色),数十年后重新合作
【不良教育】中,演员Juan 与导演Enrique合作【La visita】后分道扬镳(导演认为演员不适合角色)
现实世界中,演员Antonio Banderas与导演Almodovar早年数度合作,之后分道扬镳,数十年后重新合作
现实世界中,演员Marcello Mastroianni与导演Federico Fellini数度合作,并被后者视为另一个自己 7.
【痛苦与荣耀】中,独白剧结束后的后台,主演Alberto迎来故事原型人物之一Federico的意外来访
【不良教育】中,拍摄完成后的后台,导演Enrique迎来故事原型人物之一Manolo神父的意外来访 8.
【痛苦与荣耀】中,导演Salvator青年时期的恋人Federico父母生活在加利西亚
【不良教育】中,导演Enrique少年时代的恋人Ignacio母亲生活在加利西亚 9.
【痛苦与荣耀】中,Salvator吸毒后带上墨镜在最亲近的女性Mercedes面前掩饰
【8 1/2】中,Guido说谎后带上墨镜在妻子Luisa面前企图掩饰
(两者戴墨镜后摆的姿势都是一样的) 10.
【痛苦与荣耀】中,最亲密的女性Mercedes的形象与母亲发生重合
【8 1/2】中,妻子Luisa的形象与母亲发生重合 11.
【痛苦与荣耀】中,导演Salvator收到了一封几经波折、迟到了五十年的信,写信的人与他自分别后再也没见面
【不良教育】中,导演Enrique收到了一封几经波折、迟到了数年的信,写信的人与他自分别后再也没见面 12.
【痛苦与荣耀】中,童年Salvator因为看见邻家哥哥Edouardo赤裸的肉体而发生性觉醒;Edouardo反复出现在成年Salvator的回忆中
【8 1/2】中,童年Guido因为妓女Saraghina高大丰满的肉体而发生性觉醒;Saraghina反复出现在成年Guido的白日梦里 13.
【痛苦与荣耀】中,Salvator最终与一切和解,从无法工作到重新找到灵感,开始拍电影
【8 1/2】中,Guido最终与一切和解,从没有拍摄灵感的持续焦虑到找到勇气放弃手头的电影计划 14.
【痛苦与荣耀】最后戏中戏结构揭晓,观众得知电影的童年阶段的叙事也同时是影片中导演Salvator新作【El Primero Deseo】的童年阶段故事内容
【不良教育】尾声阶段戏中戏结构揭晓,观众得知电影的所有画幅变化片段的叙事也同时是影片中导演Enrique新作【La visita】的内容
一些随感:
完整地分析这部影片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因为本片模糊了许多界限——我们永远都无从得知,剧中的演员Alberto从哪里结束,现实中的演员Antonio从哪里开始;Salvator,既是Almodovar,又是Banderas,就像【甜蜜的生活】里的娱记Marcello,既是Marcello Mastroianni,又是费里尼——比起一般影片,它涉及太多现实里的东西,搭出了更大的一个框架,却留出了更多的空白待填补。
【痛苦与荣耀】和【不良教育】两部片子的情节拼凑起来,就好像是Almodovar讲完了自己一生的故事。那些在两部电影里拍了两遍的情节,几乎可以确定真的发生过——Almodovar承受了多少的苦痛,难以想象。
最喜欢和邻家哥哥的那条线,整部电影唯一不参杂着痛苦的部分。
看了两遍,第一遍法语配音版,全场十来个人;第二遍西语原声版配法语字幕,几乎满场。散场后好像大家都很喜欢这部片子。第一次看时本来以为Antonio Banderas和Leonardo Sbaraglia要有激情戏来着,结果白激动一场;被情节带着情绪走,每个让我想起【不良教育】的部分都让我接近落泪,看完后瘫坐了好久;第二次看才注意到Banderas演得太棒,从来没见他这样带着一种很可爱的扭捏情态,尤其是在和Sbaraglia脸对脸的那场戏,对比太明显。
虽然结构太接近【8 1/2】,但没有给我抄袭之感。Almodovar标志性元素的运用起了很大作用。
这部影片令我感到幸运。
7分,阿莫多瓦对记忆的回望。童年、母亲、以及对电影的爱。连班德拉斯的发型都很阿莫多瓦。整部片子都很温柔,人到老年之后,记忆也都成了暖色。
直到落幕那刻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镜头慢慢后推,终于到个散场的时刻。感叹你所有的相遇,愿求,痛苦,荣耀… 在这一刻都涌向那最初的记忆。你回不去,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一遍遍纪念它。而你后来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它的样子。
因为不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他为上学感到愤怒;因为沉迷工作忽视家庭,再次错失与母亲和解的机会。没想到这一次成为了永远的遗憾。阴差阳错和前任偶遇,然而造化弄人,终究是有缘无分。视电影如生命,却创作遭遇瓶颈……辜负母亲、失去爱人、灵感枯竭,亲情、爱情、事业的三重打击让他跌入人生低谷。如果没有去神学院,哪有后来的遇见爱情?如果没有写小说,哪有后来的久别重逢?没有苦寒,哪有梅花香?蓦然回首,才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痛苦和荣耀相辅相成,所有的痛苦和荣耀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所有的正确和错误的选择才造就了现在的你。终于,他不再逃避,主动解开心结,和自己握手言和。不再惧怕痛苦,重拾昔日荣耀。前有《罗马》,后有《痛苦与荣耀》,两个真实故事经艺术加工后打动了无数观众。因为电影源自生活,但高于生活。
“八卦和人一样都会老的” 对分歧旧友的敞开和坦然;“没有电影的人生毫无意义” 对创作的和解与诚然;“爱能移山填海,但它不足以拯救你的爱人”、“没有什么能比你更充盈我,你是我最后一个男人” 跟曾经恋人重逢的喜悦与释然;“我常想起我的童年,我经常假寐,但最终都是想起妈妈” 没能跟母亲一起分享生活的痛楚,没能带母亲回到故里的遗憾;“不管是不是到了本该到的目的地,尽管去吧” 对最初欲望的感恩…生活需要我们一步步完成自我救赎。最温柔的一部阿莫多瓦,却是对我们的最重一次暴击。结尾一幕简直完美,2019最佳不改了!
人生要有多少运气,才能在迟暮之年回望,有过错,但没有错过;有遗憾,但没有遗忘;有迟到,但没有缺席。白驹过隙,一生很长也很短,感谢你将你的一生剖开给我们看。那些痛苦与荣耀,是温柔的诗文,将在我们的脑海里、在一幕幕光影流岚里永生。“我爱你,太美好,时间会知道”。
看到这样的好电影,就会很不愿意看到它结束,希望每一条故事线都可以继续下去,希望人生可以没有遗憾,这种希望反过来又在提醒我们,人生就是有无数痛苦和遗憾。一部关于创作者的电影,不论是何种的艺术形式,不单是电影和小说,艺术家的灵感很多时候都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从自己的经历,思考和人生中寻找灵感,才有了艺术作品最容易打动人的触感和共情。看这部电影,不得不让人把故事跟阿莫多瓦本人联想到一起,人到暮年,现实总是难免让故事平添几分悲伤,但电影大师的风格却也更加极致,传记色彩带来的共鸣体验是其他东西都无法达到的。其中电影中这位导演的这段经历已经很浪漫主义了,一切心事都有机会终了,巧合的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生活中又怎么会这般美好呢,这正是电影的魅力吧。
4.5 如此坦然忧伤又温柔
依旧是熟悉的阿莫多瓦,包括戏中戏的嵌套,模糊真实虚构的界线。却也是他作品中情感最私人的一部,抛弃了所有奇情反转,仿佛目睹一位七十岁老人把自己一生坦诚剖开,完成自己对母亲的和解、对爱情的和解、对创作的和解,以及对生活的和解。巨大的温柔感被结尾意外打破的瞬间,实在是太可爱了!
一切都是旧的。没有突破,也没有野心,有完全不喜欢的处理,但那么动人。班德拉斯的每个动作眼神都可信,每看到他靠在门框上说“Buen viaje”,都要经历一次新的心碎。愿El Deseo家族长命百岁。
仿佛是童年时的一场中暑让我病到了现在,如今我周身病痛,想念旧日天井的阳光。喜欢住在母体一样的洞穴里,却留她一人在重症病房终老。曾经以为爱情可以撼动山林,原来它连你的爱人都无法拯救。后来你戒了毒瘾,我却成了赌徒。赌你会出现在此刻窗外的门口,像一幅五十年前的画作流转回来,却不属于我。
大银幕圆梦!一部属于阿莫多瓦的“八部半”,比“不良教育”更加忠于自我。沿着记忆的水流行舟,用毒品静静点燃幻觉。那些纠缠半生的痛苦与荣耀,如同瑰丽的色块在幕布上交融浸染,从排斥到和解。看完瘫在座椅上起不来了,全身都是岁月的灰尘!
温柔得难以复加
SIFF. 色彩斑斓的自传体电影,观影门槛不低。记录与电影本身无关的一条:本场为上影节6.18天山电影院晚十一点场,邻座的狂热“影迷”(9排25)从开场阿莫多瓦的名字出现就开始高潮大叫,声音凄惨而急促,全场“欢呼”不下十余次,然后看着看着会随时疯狂大笑(绝不夸张),全场不下三十次(只少不多),整场除了这位“铁粉”之外也有其他高潮“影迷”,但这位绝对是翘楚,最牛逼的是此君从书包里先后拿出了巧克力和蒜肠食用,最后嚼起了槟榔,那味道……今生难忘的观影经历,嗯。
最初的欲望,最后的爱,人生倒计时的回溯,叙事基调的徐缓沉郁与依旧令人称道的色块组成和美妙构图,恰为总结陈词式的对比。是的,唯有当童年往事纷纷袭来,那个畅游云朵的天窗成为乡愁标识;当过往的人从时间长河中再度重返现场,与你完成一一告别;当那段无法泯灭的心事从文本逸出,被某个同样忘怀的人识别出专属的记忆符码——你才会放任痛苦自流,真正与自我告别,并以明日不复的心态坦然迎接衰朽的到来。爱不足以拯救你爱的人,但唯有电影拯救了我——这是阿莫多瓦写给他的爱,他的电影温柔似水的情书。演员都选得太好了,性觉醒桥段力道惊人。
“我的所有电影都代表我,但是这一次我走得更远,在其中的是我的灵魂。”——阿莫多瓦
这是导演回头向自己一生的温柔致敬一如往常的强烈色彩对比,光影摇曳的长镜头,最后以微妙的一幕结束。主演在剧中有一句台词,只会哭算不上好演员,懂得克制眼泪才是好演员。这句话用来概况这部电影最为贴切。导演的一生历程几近摊开在幕前。坚韧的母亲,年轻的画工,年少时的雾水情愿,心底的爱恋。你能感受到背后的痛楚,仍未因此泛滥。作者的各种情绪交织着,痛苦、悲伤、悔恨与宽恕,自我剖白。观影犹如窥看日记,看作者的高低起伏,最后与自己和解。五分给最喜欢的导演。
从童年时夏日的第一次性觉醒到母亲赋予的女性形象, 从青年时刻骨铭心的数年情缘到与色彩光影三十载的苦甜爱恋,早已褪去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大胆出位的奇情,年近古稀的导演这次对自己一生做了一次温柔的致敬回望,也给电影世界送上了又一封真诚情书。最私人的打分给最私人的阿莫多瓦。
我觉得阿莫多瓦一定还有特别隐秘的东西留着不说。他真正的坦诚是在放弃戏中戏这个形式之后。希望能看到。
四星半。“íntima”应该是最适合这部电影的形容词。“不动声色”下饱胀得几近满溢的情感,比起荣耀,痛苦更容易让我们成为生活的诗人。应该是老阿莫自己的故事吧,从el primer deseo到adicción,每个关键词,每个时间点背后都是百转千回。那段老年母亲与儿子的对话,看似日常闲聊,却让人不禁泪水涌上眼眶,每种深沉的爱都要在如许多的时间中沉默,而昔日情人的重逢,释然与温情显得多么珍贵而美好(虽然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可我最爱的依旧是你)。
这是属于阿莫多瓦的《罗马》《童年往事》,是对自己一生难忘片断的深情回望,这一次的阿莫多瓦少了奇情虐恋,多出许多温柔。一贫如洗的童年,情窦初开的眩晕,对母性角色的依恋,对同性爱人的不舍,身体每况愈下不能拍电影的痛苦,都真实而抓人,看到泪目。当然也有自嘲和幽默,色彩一如既往绚烂,记忆中的每个人物都那么鲜活可爱。佩内洛普饰演的村妇/母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