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的天空

  我徘徊于屋顶，那里马小军的日子阳光灿烂。我在新街口看到过去，拎着啤酒瓶身着海魂衫的青年仍在那里，不曾老去。我在牯岭街兜兜转转，脸上模仿着小四冷漠的神情却发现世界运转一如往常。
  “他多想回到童年，回去那充满隐喻与神秘的起始岁月。”
  特吕弗说，安托万就是曾经的自己。孩子那充满疑问的眼神向这个世界发出无声的嘶吼。为什么大人要撒谎？为什么妈妈不再只和爸爸一个人亲吻？为什么老师永远青红皂白不辨？为什么自己珍重的朋友却是大人口中的“坏孩子”？终于有一天，孩子不再疑惑，他变得孤僻，冷漠，麻木。他所有的情怀被压抑被隐藏起来。杨德昌谈起拍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动机，“我只想回溯那段历史，那些与我们在历史课本上学到的不一样的历史。”姜文的《鬼子来了》也有这一层表达。看似穿越，实则是像现实主义所有导演的立意一样，用影像这把手术刀剖开社会的心脏，将赤裸裸的真相呈现给所有至今仍存有疑惑的大脑。还原一段灰暗而错乱的历史，它不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那么幸福，也不是国之殇家难忘。它只是我们的青春，或者热血，或者忧伤。家族使命、师长期望、社会变革的力量，这些名词如此令“坏孩子”生厌。于是他们选择了逃避抑或对抗。
  “对生活最好的反抗就是，好好活着。”
  《阿尔法狗》中的一群年轻人恰是生命中不同时间段落的载体。沉迷于派对、泡妞等等宣泄欲望活动中的主人公们空虚无法自拔。就像所有公路电影的开始，一群嬉皮士开着父母的名车去寻找新鲜与刺激。却在途中与他人发生口角，冲动惊恐之下开枪杀了人。目睹这一切的小正太从当初羡慕这一群欲望动物到最后对未来充满不可知的恐惧。孩子们很天使，他们一厢情愿的相信这世界只有一种感觉叫做“愉快”。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越来越发现远离了这种感觉，当再次接近的时候，也许也接近了天堂。所有在孩提时给予我们知识的个体都在不同程度上的混淆我们的视听，我们看到的真相，他们会说那是假的。我们听到的诺言，他们未曾履行过。他们会说，小孩别问太多。这就像哽咽在喉的鱼刺一般，从未消失，但异物感总是存在。事实上，这根鱼刺一直扎着他们的喉咙，只是被软化了，没有谁真正解决。就如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那个被小四杀死的女孩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一样“原来你跟他们一样，只是想改变我，我告诉你，我是不可能被改变的！这个世界也不可能被你改变！”于是小四用匕首杀死了她。她毁灭了一个纯美理想主义者的幻想，如同妄图毁灭他。在《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也有这种戏剧设计。俊美的少年发现与自己灵魂相通、惺惺相惜的网友居然是每天欺负自己无恶不作的少年暴力狂，幻想崩塌的一瞬间，少年在混乱之中结束了这个始作俑者的生命。
  “我不再彷徨，因为从此我将真正自由。”
  芒草划过脊背的痛楚都不足以形容青春真正的残酷。那些孩子们中的其中一部分早晚会成为他们曾经最鄙视最深恶痛绝的行尸走肉。十七岁时看透一些，却还未经历一些，那时会说，多希望成为那些人的日子不要太快到来。而还是有些成年人，固执的向“游戏规则”发问，结果有些人媚俗媚权了，有些人仍然在呼喊着无权者的真正权力。那些曾经的和现在以及未来的坏孩子们，其实你们与那些好孩子仰望的是同一片蔚蓝的天空啊。
  “真理属于人类，谬论属于时代。”

小马和新志依旧在自行车上，操场还是老样子，张望他们的窗口依旧坐着年轻人，青春仿佛不曾开始。
    北野武的《坏孩子的天空》在很大程度上给人们一个模板，到底“坏孩子”是什么？小马的流氓习气，新志的冷酷不语，似乎给“坏孩子”一词完美的诠释，逃课在操场的游玩，戏弄老师，打劫同学零花钱，烧掉老师的新车等等过激行为是他们叛逆的出口，青春在不知世事的无聊中度过。天空，不过是一片没有方向的云群，跌跌撞撞。
       青春是鲜亮光泽的。

说到以“残酷青春”为主题的电影，大多数人会马上想起姜文导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因为这可能是大陆产同类电影中最好的一部。
当然它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例如它有些滥情的感伤情调——对于“感伤”这个概念，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曾如是说：“‘感伤’是一种超级结构，它隐藏了野蛮……”
对比这类主题的电影，我更喜欢北野武自编自导的《坏孩子的天空》——北野武关于自己少年时代的半自传电影。
其实这部的电影原来的名字并不是日文，而是英文“Kids Return”，如果直译过来应该是“孩子归来”。
眼下的这个名字我估计是香港的电影工作者的创意。商业性是这些人必须考虑进去的，虽然因此一些电影的名字可能被他们翻译的面目全非（如苏菲•玛索主演的“忠贞”被他们译成“情欲写真”）；但其中同样也不乏商业性和艺术性皆佳的，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们现在谈的“坏孩子的天空”。
这个译名虽然可能少了原名的些许回归温暖的意味，但却更加冷静而空漠，这倒是和北野武电影的一贯风格所契合的。

正如我在网上看到的一篇关于这部电影的影评中说的那样，这部电影应该从同类电影中被独立出来，因为它是那些电影中的异类。它不像同类电影中表现绚烂的血腥或是青涩的性爱等诸如此类的常见的主题。相反它的主题是纯净而明亮的，虽然这部电影的外景大多被设置于北野武刻意寻找的东京的一些破败荒凉的工业区里，而且电影的拍摄时间也多选在有阴云的天气……
这真的是一部过于纯净的电影，这部电影没有与性爱有关的场面，即使是爱情，也只是作为电影中的一个配角的故事作为暗线展开。
这在日本这样一个色情电影大国真的有些不可想象。即使是大陆拍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电影的结尾马小军试图强奸米兰的那段戏中，宁静饰演的米兰的上衣被马小军掀起，观众可在几秒钟内看到宁静的那对丰满而美妙的乳房——当然这在当时的大陆也是不可想象的，而且即使是现在，大陆公映的电影中似乎也没有这样的裸露场面出现。
大多数人会认为《坏孩子的天空》的主题，应该与少年的友情和少年的理想有关。这两样无疑应被列在这世界最美的那类事物之中。可如果我们足够残忍和冷静（北野武正是这样残忍而冷静的男人），那么我们会发现少年的理想的破灭或许比少年的理想更美，而和这个同样美的则是一个没有任何理想的少年的内心世界……

北野武的这部电影采取了一种倒叙和首尾呼应的结构，从台上一对少年相声艺人的表演和新志与小马这对好友的偶然重逢开始，新志和小马也是这部电影的两个主人公。然后是那段由日本电影配乐天王久石让编曲的动人的电子音乐响起，时光回到了从前，就此展开电影中各个少年命运的叙述。
影片的开始新志和小马无所事事但却快乐的时光，两个人骑着一辆单车，在学校的操场里漫无目的的转着圈。教学楼里的某个老师看着他们，说他们是笨蛋。
他们有时会做一些天才的恶作剧，例如一起跑到教学楼的楼顶上，用笤帚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制作成一个数学老师形象的拉线玩偶，并将手电筒挂在玩偶的跨间来模拟老师的生殖器。他们从楼顶将玩偶放下，悬于那个数学老师正在授课的教室的窗外，并用线操纵着老师的手电筒生殖器，让它不停抖动，敲击着教室的玻璃——那些正听老师授课的同学看到后，都忍不住开始哄笑，而这位数学老师则被气得耳鼻生烟……
他们有时一起勒索学校的同学，当同学说身上没有钱，小马则会让他在原地跳，然后便能听到藏在衣兜里的硬币哗哗的响声。而衣兜里没钱的同学，有的则会被小马一拳击倒在地。其中有个镜头长久定格于一个挨打后痛苦地蜷缩在地的同学。我想关于北野武定格的这个镜头，绝对不是表示对这个弱者的同情，而是在冷静地叙述着这个现实世界的一条游戏规则。
这之后他们更是一起纵火烧毁了对他们言语挖苦的老师的新车……

电影中，无论是做什么，新志总是默默跟随着小马，新志是一个有着独特气质且长相俊美的少年，他很少说话，也从不会流露自己的内心，但他的内向却无一丝阴郁的意味。他从未真正想去做什么，他的那些行动都是在小马的带动下进行的。他是那种不会去追问为什么的人，他对小马有着一种很纯粹的信赖，而这种美妙的信赖或许只在少年时代才会有——而成年人则时常会处于焦虑和怀疑之中。
饰演小马的演员外形上酷似香港演员张耀扬，而他的个性也同张耀扬饰演的一些黑帮角色一样飞扬跋扈，只是可能因为他还是少年，这使他虽然有些无赖但却不失天真稚气。而且他身上有许多少年才有的珍贵的品质，例如当小马听到他的勒索对象说起自己家里只有妈妈时，不但不再勒索他，反而帮他去勒索自己手下的一个狐假虎威的小跟班。
北野武的叙事在这部电影充满了张力，虽然影片的总体风格极端低迷，场景也有些阴暗，但两个主人公勃勃的少年意气，让电影看起来并无颓废堕落的感觉。而且不时穿插进一些很搞笑的情节，例如两人贴上假胡子去成人影院看色情电影等，这些使影片的前半段看起来有一种很轻松惬意的感觉，让观众不禁也开始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

一个被小马欺负过的少年领着一个拳击手找小马来报仇，小马被拳击手的一记重拳击倒在地。在经历了可能是他少年人生的第一次屈辱之后，少年小马也就有了他的第一个理想。这是这部电影的一个转折点。
小马的理想很简单：成为一个拳击手，打倒那个曾经打倒过他的人。同以往一样，他将新志也拉到了他训练的那个拳击俱乐部。
新志当然会选择和小马在一起。可我想成为一个拳击手从未是新志的真正的理想，事实上，我想即使是到了影片的最后，新志也从未有过任何一个真正的理想。他一直处于一种懵懂少年才会有的闲适而无邪的状态，就像生活在人类的黄金时代的人同样也不会有理想，也不会有性一样，而且对于新志来说，他甚至也不懂得由这个世界所定义的友情，因为这些都是不够纯粹的东西，都是由这个现实世界衍生而出的东西——而某种意义上，这个俊美的少年是另一个美丽世界的美丽生物，而不属于这个现实世界……

可有些事就是那样奇怪，并未将练拳当成自己理想的新志的拳击天赋却十分惊人，很快在那个俱乐部里他便没有敌手了。被他在拳击台上击倒的人包括那个曾击倒小马的拳击手，也包括曾将拳击当成理想的小马。在被新志击倒后，小马黯然离开了俱乐部，放弃了他的第一个理想，转而加入了黑帮，成为了他和新志一同喝酒时常遇见的一个黑帮老大的跟班。
至此这对好朋友除了影片结束时的那次偶然相逢，他们这期间只见过一面。新志似乎因为小马的离开而陷入落寞之中，于是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拳击上。而小马开始的那段在黑社会的日子也是很顺利。那次见面正是两人的事业都蒸蒸日上的时候，可两人见面有些拘谨，没有了往日那种轻松和随意。
影片中还有两条小的暗线：一条是立志成为相声艺人的两个少年；另一条则是爱上咖啡店女招待的少年。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也都在默默努力着。

这时新志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总是纠缠着他的中年拳手，这是一个空虚猥琐且平庸无能的男人，某种意义上这个男人就是成人世界一个阴暗侧面的缩影。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诱导俱乐部的新宠新志滑向堕落，而这似乎已是他生存的唯一乐趣。他教唆新志在拳击赛中使用肘击这一违规手段，并总是在训练后拉着新志去酒馆喝啤酒，而在新志体重超过参赛标准时则让他服用一种很伤身体的泻药——这几乎淘空了新志的全部体力。
电影中有一个镜头曾定格于这个中年男人酒后的神情，那种呆滞而空洞的眼神看上去让人感觉触目惊心。
不懂黑帮游戏规则的小马则在他的老大被枪杀后，在一次黑帮聚会上怒斥帮会头领们的软弱，并叫嚷着自己要去为死去的老大报仇，然后摔门离去——而被触犯的帮会头领们，那些中年人和老年人在交流彼此最近的高尔夫球的杆数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挑拨离间了小马的同伙和小马的关系，在谈笑间就决定了小马后来的命运。
终于在一个夜晚，新志在一场比赛中完全没有了还手之力，站在拳击台成为了对手的训练沙包；而在同时，在小马原来的那个同伙的迫使下，小马的手下背叛了小马，并对小马进行毒打——镜头不停切换于新志和小马各自挨打的场面……
也是在同一个夜晚，那个爱上咖啡店女招待的少年（这时他已和咖啡店女招待结婚），迫于生计在夜里开出租车赚钱养家，却在这晚出了车祸……

如果影片就此结束，我想观众可能会长久沉溺于那悲伤而灰暗的结局中不能自拔。可北野武这个迷恋死亡而不迷恋感伤的男人，是不会满足于这样的结局的。
那个将爱情当成理想的少年很可能已经死于那晚的车祸，而将成为相声艺人当成理想的两个少年，却终于穿上了亮丽的演出服，登上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那么在那个夜晚同时遭遇痛苦失败的新志和小马呢？
在影片的开始我们就看到了他们久别后的那次重逢，只是两人的脸上都少了些从前的那种青春的亮丽色彩，而有了些许沧桑的味道。
最后他们又像从前那样骑着一辆单车，又像从前那样回到了校园里。虽然他们在学校里他们从未好好地读过一天书，虽然他们在这里遭到学校和社会的鄙视或漠视，可对于这两个已经品尝过人生痛苦滋味的少年，回到校园里似乎是一种回归温暖和纯净的象征。
就在那熟悉的空荡荡的操场上，蹬着单车的新志有些黯然地回头问小马：“小马，我们已经完蛋了吗？”
小马却出人意料地笑着回答：“笨蛋，我们还没开始呢！”
这之后，那段动人的电子配乐再次响起，影片结束……

一开始，他们都穿黑色的学生制服。混合了无数的可能性，仿佛还未天明。

然后主角马仔首先登场，火红的训练衣就是沸腾燃烧的青春，跳跃，进攻，但是没有根基。太阳初升，染红了天边一角。

马仔消失了，新志清澈，沉默。他接受一次次的邀请，却不说一句话。也许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这个时候天空越来越蓝。这是他的颜色。

再后来，黑的红的蓝的都消解在了无边的白昼，幸子穿白色的围裙点上一根烟。青春时代是不是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生活却才刚刚开始。

蒙昧、冲动、茫然，最后归于平淡。这也许就是人生的四种色彩吧。

这个世界没有因为这部电影而得到改变，也没有且也不会因为我的这个评论而有所检讨，我们看到的都只是走过：岁月与青春，无所谓完成：人生与成长。
我想这个世界并非只对“好孩子”敞开大门，而对“坏孩子”闭关紧锁，而是它已彻底将青春视作任人敲打欺凌的软蛋。在成人眼里，青春只不过是他们的前哨站，岁月的蹉跎早晚会将青春夷为平地，毫无喘息的机会。成人在主导这个世界，主导着这个世界以正义的名义将青春逐渐驱逐，直至彻底毁灭。所以我们看到了不满十岁的“小大人”会得到周围丑恶成人的青睐，这才是成人想要的东西，他们恨不得将出生的孩子明天就送入社会，美其名曰经受磨练摔打，只不过他们在用填鸭的方式让这只动物尽早适应社会，以便为他们服务，实质是在将这些幼小的生灵扼杀在摇篮中。
所以我们看到了小马和志新在成人的世界里被摔打而毫无怨言，就像聚义梁山的好汉只会骂贪官污吏，奸臣当道，而不会想到将矛头直指当朝皇帝。年轻人玩着成人的游戏，乐此不疲，然后将它继续向下传，由古人传给来者...
对于年轻人，他们也曾被成人教育，无论是“未来主人翁”的欺骗，还是“是非观念”的从小培养，这些都在无时无刻的为着成年人服务并贡献着。成年人狡诈，却要年轻人诚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利；成年人圆滑，却要年轻人本分，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方便；成年人教会了世故，年轻人学到了现实...
纵观这个世界，围墙里永远都是被保护的羔羊，围墙外早已是无处不在的恶狼。假使你没有一些防身的技巧，难免会有落入狼群圈套的一天。无论是东方文明世界里的犬儒社会，还是西方近代科学下的Delaying The Real World,年轻人与社会的主导者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墙，最终大家都会越过那堵墙，那将永无回头之日...
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世界，那句恶心到狂吐的社会适应论“要么让社会适应自己，要么让自己适应社会”一经传开，成为至今仍作为推论达尔文的适者生存说的不证自明的定理。随便来个中年妇女都会拿着这句话指名道姓的教育年轻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教室里埋头苦读准备走十年寒窗路线的莘莘学子和那些整日游手好闲前途未定一路迷茫的孩子一样，最终谁也逃不出成人世界的五指山，世俗意义的成功已经将人推向没有尽头的深渊。或许这一切只能等到老了坐下来慢慢回首，恐怕那时将尽是悔恨与自责，除非心已死彻底没救了。
还是会想起木心先生的那句真理般的大实话：

到了壮年中年，想一想，少年青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壮年中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恐怕是来不及了。
到了老年残年，“否”了者不必想，“是”的者再想一想，壮年中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老年人残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就怎么也来不及了。
而对于两度“是”者，还得谨防死前的一刻丧失节操。

再度回到这个世界，发现这里的现实静悄悄，小马对志新讲出我们还未开始的时候，正是这世界暗藏杀机虚虚实实的片刻，也正是青春年少踌躇满志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