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要生活,不要政治——《聂隐娘》历史背景简介
本文内容涉及影片剧透,但是《刺客聂隐娘》这部电影其实剧情比较简单,并没有太多悬疑和惊喜,只不过台词比较含蓄、隐晦,对中唐藩镇割据历史不太了解的观众不容易看懂,本文对影片的历史背景做一简单介绍,可能更有利于理解剧中人物的心境。
一、全国背景
唐朝自唐玄宗后期爆发安史之乱,元气大伤,经过八年苦战,到唐玄宗孙子唐代宗的时候才勉强把叛乱“平定”。为什么这个“平定”要带引号呢,首先,安禄山的几个部将,虽然名义上归顺了朝廷,但仍然拥有私人军队、私人地盘,税赋不上交朝廷,人事任免基本自己说了算,实际还是独立王国。这些叛军残余占领的地盘,就是所谓的河朔三镇:卢龙(河北北部)、成德(河北中部)、魏博(河北南部),而《刺客聂隐娘》的故事,就发生在魏博镇。其次,唐朝用来镇压安史叛军的将军们,在平叛胜利后,自己又成了新的军阀,对朝廷命令阳奉阴违,屡屡发生兵变,后来也逐步蜕变藩镇,其中最为恶劣的平卢(山东)、淮西(河南南部)等镇,其蔑视朝廷之举动,不逊于河朔三镇。
藩镇割据,使唐朝皇帝变成了周天子,实际控制区只有长安周围的一小块。所以从唐代宗开始,历任唐朝皇帝都力图削平藩镇,恢复中央集权。唐代宗的儿子唐德宗,对河朔三镇进行“大讨伐”,但以彻底失败告终,不仅没能消灭河朔三镇,反而朝廷用来讨伐叛军的军队也纷纷叛变,最后唐德宗不得不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承认各藩镇的独立地位。
壮志未酬的唐德宗在郁郁寡欢中病死,儿子唐顺宗身体也不好,即位一年就退位了。到了孙子唐宪宗这一代,倒是雄心勃勃,继续要与藩镇斗争到底。
大抵这就是聂隐娘故事的时代背景。
二、魏博镇背景
魏博镇的开创者是安禄山的大将田承嗣,此人老奸巨猾,活到70多岁,对朝廷命令基本不听,但也不刻意触怒朝廷,所以他在世时,魏博镇的局势还算稳定。
田承嗣死的时候,几个亲儿子还年幼,也不太成器,所以田承嗣选了侄子田悦做继承人。田悦足够精明,联合其他藩镇共同对抗唐德宗的“大讨伐”,取得胜利,保持了魏博镇的独立。
田悦感激田承嗣把位子传给自己,所以对田承嗣的儿子们也不错,田承嗣之子田绪就被任命为禁卫军总指挥。田悦平时对部下管的很严,但又比较小气,舍不得赏赐,于是魏博的骄兵悍将都不干了。有一次田悦赴宴归来,田绪带领几十名死党突然发动兵变,把田悦及其一家全部杀死。
田绪残暴好杀,在魏博镇没什么威望。杀了田悦后,为了把位子坐稳,田绪主动向朝廷示好。唐德宗觉得这是个从内部分化瓦解魏博镇的好机会,不仅承认田绪继承魏博节度使之位,还把自己的妹妹嘉诚公主嫁给了田绪。
嘉诚公主显然是带着政治任务来的,到了魏博之后就开始暗暗培植亲朝廷势力。田绪的幼子田季安,其生母出身卑贱,嘉诚公主就把田季安收为养子,刻意栽培,使其成为田绪的继承人。
不过田绪位子坐稳后,也逐步从依赖朝廷转向防备朝廷。邻居昭义镇发生叛乱,大将元谊对抗朝廷失败,带领五千精兵和万余家眷投奔魏博。田绪大喜,不仅接纳了元氏家族,还让世子田季安娶了元谊的女儿,结成儿女亲家。
也许接纳叛将表明田绪开始公开对抗朝廷,反正之后不久,田绪就不明不白的突然“暴死”了。至于死因,影片中怀疑是元氏家族下的手,但从田绪之死最大的受益者来看,嘉诚公主等亲朝廷派下手的可能性也很大。
田绪死了,田季安即位,因年幼,大权落到了嘉诚公主手中,魏博镇的政治风向倒向了朝廷。嘉诚公主任命田季安的堂叔田兴为禁卫军总指挥,田兴在军中素有威望,是嘉诚公主重点培养的亲朝廷派。
几年后,嘉诚公主也死了,按照影片中的说法,是因为皇兄唐德宗、皇侄唐顺宗不到一年相继去世、伤心过度(可能也由于对朝廷削藩政策是否还能继续执行悲观所致)。这时候田季安也长大了,要自己当家作主,身边又有个野心勃勃的妻子元氏,于是,魏博镇风向又变了……
就在朝廷新一轮讨伐藩镇行动轰轰烈烈展开、田季安游弋于朝廷与藩镇之间力图寻求平衡之时,聂隐娘学成武功,回到了故乡魏博。
三、影片中的设定
电影中的魏博镇,大致有三派势力:
朝廷派:代表人物是节度使田季安的养母嘉诚公主(已去世,主要通过回忆展现),以及田季安的堂叔、现任禁卫军总指挥田兴。
藩镇派:围绕在田季安周围的少壮派将领。
外来派:田季安之妻元氏及其家奴蒋士则。
元氏家族是野心家,当年投靠魏博镇,就一心想搞掉田氏家族取而代之,田绪的暴死就是其所为。田季安掌权后,元氏力图控制田季安,压制朝廷派,在必要的时候,也不惜杀掉田季安,直接控制魏博镇。
朝廷派则力图把魏博镇拉向朝廷一边,嘉诚公主生前一直在努力培养魏博内部的亲朝廷势力,喜好儒学、待人宽厚、素有威望的田兴是其最适合的人选。朝廷派手上也有暴力工具,嘉诚公主的孪生妹妹——道姑,就是杀手组织的头头;田兴在军中又有威望,如果田季安不听话,朝廷派也可以通过暗杀或兵变搞定他。
夹在两派中间的田季安,年轻气盛,但没什么政治经验。他既不想归顺朝廷,又不想成为朝廷打击的出头鸟,他一方面盛情招待朝廷特使,一方面又与其他的藩镇暗通款曲。他流放了功高震主的田兴,自以为大权在握,却不知几派势力的绞杀令正在向他步步逼近……
四、聂隐娘的故事
聂隐娘的父亲聂锋是魏博老将,前任禁卫军总指挥,现任都虞侯(执法官,班子三号人物,仅次于节度使、节度副使),还是田季安的堂姑父。从其经历上看,是忠于田氏家族的,但其情感上,又偏向以嘉诚公主和田兴为代表的朝廷派(其妻田氏,曾任嘉诚公主的秘书,也是田兴的妹妹)。在魏博内部几派的斗争中,聂锋希望的,只是保护亲人、朋友的安全,维护魏博的稳定。
聂隐娘与田季安青梅竹马,但十岁时被嘉诚公主的孪生妹妹——道姑劫走,培养成职业杀手,看中的恰恰是她与田氏家族的亲戚关系。
道姑灌输给聂隐娘的是,因为藩镇割据,使得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只有杀掉这些独立的节度使,让国家重新统一,天下才能太平,所谓“杀一独夫贼子能救千百人”。
聂隐娘被派去杀掉田季安,因为自嘉诚公主死后,田季安越来越远离朝廷,已变成了“独夫贼子”。但她却下不了手,为什么,因为田季安是她的表兄,两人青梅竹马,嘉诚公主还曾为两人许亲,与嘉诚公主、田季安有关的一切,都是聂隐娘童年美好的回忆。
“大义”还是“亲情”,当聂隐娘犹豫时,母亲却告诉她,杀了田季安,也救不了天下,只会使魏博更加混乱,最后还是百姓遭殃,聂氏家族及其亲朋也难独善其身。后面的一系列刺杀行动,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没有什么政治派系的聂隐娘之父聂锋,差点就不明不白的被人活埋。
一个强大到要逼迫聂隐娘,亲手毁灭自己美好童年回忆的“大义”,最后居然被证明不过是为政治目的服务的“说辞”,可以想象聂隐娘心中的悲凉。她回到魏博后,又去看了田季安最后一眼(在此过程中顺手救了田季安的宠妾胡姬,因为这也是一个圈入政治漩涡的可怜人)。
最终,聂隐娘选择了护送磨镜少年返乡,北去新罗,所谓“英雄侠士尽归隐”,武功再高,大概最后也只能走上这条武侠小说主人公共同的归路。
五、其他人的故事
1、命运坎坷的嘉诚公主
嘉诚公主姐妹出生时,吐蕃军攻入长安,父皇仓皇出逃,姐妹俩被送入道观收养。吐蕃撤军后,嘉诚公主被接回,后出于政治目的远嫁魏博,其妹则留在道观学习武功,作为朝廷的杀人工具。
嘉诚公主离开长安时,皇兄唐德宗亲自送别,公主遣散所有侍从,只留下乳娘和一名老女带来魏博,以示与魏博共存亡之决心。
嘉诚公主教幼年聂隐娘古琴,说青鸾舞镜的故事:“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暗指自己从长安来到遥远魏博的命运。
皇兄唐德宗病死,皇侄唐顺宗继位一年后也病死,告哀使者来报,嘉诚公主悲痛欲绝,吐血而亡。
2、可怜又可悲的田季安
田季安一激动就流鼻血,还容易发烧,作为武将之后,身体状况似乎并不好,在魏博这个武人社会,难以服众。
议事厅会议,一干老将并不把年轻的节度使放在眼里,反而对田兴敬仰有加,田季安只能以大声咆哮、流放田兴体现自己的权威。
田季安明令妻子元氏及其家奴蒋士则不得对流放的田兴下手,田季安刚走,蒋士则就安排杀手伏击田兴。
元氏家族对田兴的两次暗杀,田季安全然不知,听到部下回报“田兴已到临清,聂锋已回府里”,便放心,足见其消息之闭塞。
得知元氏是杀死父亲的凶手,又欲谋杀宠妾胡姬,田季安只敢在元氏面前乱砍一通桌椅发泄,而元氏“并无惧色”。
整个影片中,田季安能够信得过、说说心里话的,只有身边的侍卫夏靖一人。
影片的最后,当朝廷派、藩镇派、其他藩镇派来的使者都在试图游说田季安之时,他心中想到的,却是十三年前嘉诚公主和聂隐娘的影像, 这是关于母亲和初恋的回忆。
六、尾声
剧中人物历史上的最终结局:
田季安:会见朝廷使者后不久,突然病死,其妻元氏及家奴蒋士则掌握了魏博大权。
元氏:作为外来人掌握大权,引起了魏博镇中朝廷派、藩镇派两派的共同不满,不久就发生兵变,元氏被废,蒋士则被杀,“素有威望”的田兴继任魏博节度使。
田兴:任魏博节度使后,归顺朝廷,被赐名“田弘正”,带领魏博军队帮助朝廷讨伐其他藩镇,颇有战功。后改任成德节度使,田弘正怕成德军不服,带两千魏博精兵作为护卫,但朝廷却迟迟不愿提供军饷,僵持半年,田弘正不得已遣返魏博军。魏博军刚走,成德军立刻哗变,田弘正及家属、部下三百余人一同遇害。
唐宪宗:即位以来对藩镇推行强硬政策,经过数年征战,终于使魏博、卢龙、成德、平卢、淮西等桀骜不逊的藩镇都臣服于朝廷,被誉为“中兴之主”。但仅一年后,唐宪宗因追求长生、服食金丹,变得精神失常、脾气暴躁,经常打骂、诛杀服侍他的宦官,不久就被宦官杀死。唐宪宗死后,朝廷对各大藩镇节度使来了个大调换,力图进一步加强控制力,不料各藩镇均发生兵变,朝廷委任的节度使或被杀、或被废、或叛变,一切又回到了原来藩镇割据的状态。
好吧,看来聂隐娘的选择是对的。
2 ) 隐娘的能量
以前写侯导的电影,最喜欢写长镜头和美学观。这次连导演自己都说,要拍一次武侠商业片,所以不想再写。看拍摄手记和访谈,侯导反复提到演员的能量、可能性和刺客的成本。所以就先谈一下我所看到的能量。
从最直观的视觉体验来看,《刺客聂隐娘》与以往武侠最不同的地方在于打戏没有任何辅助,交手往往在一息之间,然后停顿,各自走开。没有招式没有剪接没有配乐没有台词。剧本中写到隐娘在浮云蔽日之时,飞鸟一般掠下。而因为不吊威亚也没有特效,观众所见,往往只是隐娘直直跳下,身手略敏捷于常人,然而再没有值得惊叹之处,甚至毫无美感。这是侯导式的能量。比之浮光掠影,他追求的是真实,是刺客这一身份所能达到的能量极限。超过这个极限,刺客就不再为刺客,而是志怪传奇。
钝感也是我对影片最初的感受。他对景物的捕捉是“等云到”式,有景色,就固定机位的长时间拍摄,不过分渲染,放任它自行表现。自然的力量俊逸有飒气,唐诗般句句灵美,并置在一起,气韵就拢来。这是他钟爱的真实,也是最钝重的镜头表达。还有完美还原的唐朝布景,除了田季安与胡姬对谈一场烛影轻曳纱幔起落,其它皆有种厚重敦实的古旧感。亲生朋友看后说觉得很恍惚,“好像看了一部唐朝的电影。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想大概就是因为他铸了冰山只揭示一角所隐藏的巨大的能量。
侯导追求的真实是,他说天文小姐写的“云朵经过投下阴影,隐娘已就着阴影潜入室内”他拍不出,留在剧本中吧,就真的不拍。哪怕这点简单的问题,用特效轻易就能解答。所以隐娘栖身梁上,只用一个正面的中景交代,没有任何镜头运转,似在拍状态,更是在拍隐娘的能量气场。武功高强的夏靖,感受到了隐娘的能量,从屋内掠出,只看到吊在屋檐的什么什么(不懂那个像避雷针一样的东西名词是什么)微微晃动,再无多余的特写镜头交代隐娘藏身之处。这个”缺失“的镜头,更能体现出隐娘的武功之高,所谓通片表达的“藏”,此处也是体现之一。毕竟“藏”的目的不在于藏,而在于“现”。
能量的比拼最精彩之处有二:第一,隐娘与精精儿的较量。精精儿是唯一武功可与隐娘匹敌的高手,在观众理解中,此处必然是全片的高潮。然而剧本中写两人交手,只是精精儿感受到了隐娘的能量气场,转身离开。在最终的对决中,两人也只是短暂过招,随即分开,镜头给精精儿被劈裂的面具特写,给微跛离开的隐娘背影全景。这是侯导所理解的高手过招。有点像《一代宗师》里的掰饼,但更为钝。第二,隐娘破除空空儿的纸人。空空儿用纸人迫害胡姬,众乐女奔逃,此时隐娘现身,轻松破除人形影,只剩下纸人飘落。道姑公主交代过纸人“这种阴术,但凡识破了就不值一文,我们修行,志在大道,这般术士的把戏,根本不在修行法门内。”因此也是隐娘能量的体现。
而这种能量的“收”,更让人动容。剧本写隐娘藏身树上被蹴鞠的小儿发现呼唤她下来。隐娘飘身落下,“温顺如小羊”。这是最让人疼惜的隐娘,踽踽独行,顽固童真。
所感受到的能量,除了主角,还在一些配角身上。与田季安议事的军将们,还有聂家的苍头,几乎是用了一种戏曲式的老生和丑角表现方式。举手投足间架势十足,念白铿锵有力,发音也与其它角色不同。这样的脸谱化设定更容易将配角体现得生动。还有胡姬,台湾演员的表演较为柔美,胡姬少了野性和妖媚,但是听罢田季安的讲述,胡姬一句倔强的“替窈七不平”,能量马上被招回。
而让我比较失望的,是张震的表演。虽然深爱着张震先生,但此番他的表演,依然缺少了能量。田季安是胡人,因此张震有赤足、摔东西、蹴鞠、掷剑、角力等动作设定(包括剧本中的流鼻血、沐浴后沾衣而行等),这些张震的表演皆略有生硬,唯眼神时不时透露的凶悍到位。最失望的,是他对三个女人情感的处理。与隐娘青梅竹马,撕毁婚约,这份感情中有知己之情也有不忍,因此面对隐娘还珏断情,所表现的感情应该更复杂得多。与田氏的政治婚姻,对她暗下毒手的从忍耐到忍无可忍,继而破坏屏风,张力总是差火候。最后是胡姬,胡姬作为他最钟爱的女人,也是导致他与隐娘决裂(误会)的直接原因,既有舞会的忘情,也有纱帐间的缠绵,更有看到胡姬遇害时的急迫,这些处理,都稍显温吞。因没有解决掉这些感情的差异,也让隐娘对田季安的不杀流于开篇见大僚小儿可爱不忍杀之之情,那么隐娘这个杀手,就再失败不过。
刺客题材的小说或电影作品,一个固定的主题是讲述“刺客之不能再为刺客”。大多是设定为武功高强的刺客动了真情,因此不再杀人。聂隐娘的故事主线也在讲这件事情。所以,就引出了我最不能理解,也最惋惜的一处删减。在我看来,隐娘故事最重要的转折点,在于一哭一笑。哭是指隐娘回家,听母亲讲起嘉诚娘娘逝世前最惦念不下的是自己,隐娘用裹玉珏的绢巾(好像是)掩面哭泣,这是隐娘情绪最激烈的一次表达,用于表现公主娘娘在她心中的地位。关于笑,则被侯导无情的减掉了。
这个笑来自倭国的磨镜少年。剧本中写磨镜少年与隐娘语言不通,于是总用微笑来表达。正是这阳光般的笑容打动隐娘,在听磨镜少年讲述与发妻的故事时,璀然露出笑容,似能全部懂得少年的心事。也是因为有这笑容,隐娘与师父道姑娘娘交手后回到洞穴后面桃花源般的田园山庄,护送磨镜少年与采药老者回新罗。隐娘的故事到此为止。这笑容是隐娘的归宿,也是妻夫木聪的能量。我瞪大了眼睛看完字幕确认没有彩蛋(侯导当然也不会弄这种东西)之后,才敢相信这段戏真的被删掉了,唏嘘不已。删掉这段戏之后,采药老者的最后一句台词”姑娘真讲信用,说了会来就真的回来“(类似,忘记了原句)变得非常突兀,就像在交代情节一般。妻夫木聪的能量气场也被破坏掉,我们看到的只是小短腿(侯导对妻夫木聪的昵称)用短棒舍命攻击,还有对着隐娘背影的略有心事。想到我聪等了三年就等来这么点戏份,心疼死了。希望有机会能听到侯导的解答。
最后要认真表扬一下自己。侯导说,已经没有人像他这样拍电影了。想说,也很少有影迷这样认真的看原著看剧本看拍摄手记看所有边边角角的访谈新闻并且在真的见到他的时候远远傻笑了两个小时。希望每年都能有至少一部值得这样花精力做功课的电影。
3 ) 《刺客聂隐娘》的几条线索
三刷《刺客聂隐娘》完毕,贡献一点浅薄的观后感,或能有助于人。
这部电影的画面,细节和气韵,矫矫不群,有目共睹。我不多说了,就说几点有助于理解故事情节的线索。以下按一暗一明两条线索,重新讲述情节,这是一次彻底的剧透,尝试将冰山水面下的部分解读出来。
暗线:田元氏
解开这部电影诸多伏笔的最重大线索,来自片尾的演员名单:“田元氏/精精儿 周韵”
我当时看见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原来田季安的正室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女杀手,原来田季安正室的娘家姓元。于是几条线索一下子连了起来,剧情豁然开朗,潜伏的层次由此浮现。
黑衣女子(聂隐娘)第一次出现在园中之后,田元氏向田季安陈述,“是礼儿鞠蹴时候撞见的,幸好没什么恶意。”,田季安愤愤然坐下。接下来镜头就切到蒙面杀手精精儿持刀四下徘徊的场景。知道她就是田元氏之后,故事线就很清楚:田元氏在儿子受惊后,自己以杀手身份出来探查,确认神秘黑衣女子的实力。
田元氏的元姓,在电影中的唯一一次提及,是田季安拿到玉玦向瑚姬(隐射胡姬?)讲窈娘当时的故事。说他本来和窈娘定亲,但来了一个洛州刺史,于是要和人家结亲,然后说窈娘那时候整天呆在树上,像凤凰,还跑到元家里面,被人家打伤,还差点死了,为了救命被道姑公主带走。知道田元氏的娘家就是元家后,此处也豁然开朗了:
原来田家悔婚,是和元家(应该就是那个洛州刺史)定亲,而当时年幼的隐娘(当时叫窈娘)潜入了抢走自己青梅竹马的元家(去干嘛没说),为此身负重伤,最终被道姑公主带走,成为一个杀手。
回过头来,再看隐娘妈妈和她说起公主娘娘的时候,说到娘娘去世前,最后悔的事是屈叛了窈娘。屈,委屈,叛,背弃。为什么用这么重的字眼?当时镜头里舒淇捂住自己的脸哀恸不能自已。我们不能懂她为什么这么伤心?明了以上这些潜伏的线索之后,舒淇的大恸,不能更合理,少女心里潜藏的大委屈,被妈妈一语道破,而当年给自己讲过故事,弹琴给自己听的,给自己许了亲家,又屈叛了自己的娘娘已经死了,怎么能不哭。
从元家这条伏线,还可以解读出许多事。
田季安贬谪了田兴后,来见田元氏,坐下来后,有一个探头看见潜藏的蒋奴,把他叫出来的细节(他不接受被偷听,他是来面对面的说话)。然后才跟田元氏讲话,讲了自己贬谪田兴,让他去临清,派了聂虞候护送,最后居然说“之前活埋某某事,不可再有”。就此走了。这个话听起来就很奇怪,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老婆说此事不可再有。当然现在我们懂了。
因为田季安知道之前的事是田元氏或元家势力干的。是元氏夺取权力的一部分。他其实是来警告的。而田元氏说到黑衣女子又来了的事,他也只说“你耳目灵通”,这分明表达着他对元氏势力大张的不满。而蒋奴和白眉白须的空空儿应该都是元家势力的一部分。
田元氏在田季安走后,有一个长长的镜头,是她沉默下来,继续对镜梳妆。这并不是在炫耀美工道具、历史考证。回到田元氏的角度:
她不期待他来,但她对镜梳妆,他来了,告诉她“此事不可再有”,就走了。她继续认真的给自己戴上耳坠,再戴另一只,扶正自己的珠钗,揽镜自照。没有多余的台词,在田元氏沉默不语的梳妆里,有极大的愤怒和力量。她所面临的,正是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丈夫不再把她当妻子只拿她当元家的代言人,而她每次都把儿女叫过来提醒他这一点,并没有用。她依然漂亮,并没有用。她必须梳妆,戴上标志自己身份的整套华丽首饰。在周韵沉默地梳妆中,有田元氏这个角色的全部悲剧。
然后初看时候觉得奇怪的不明不白的追杀,也很清晰了,其实是元家的势力在捕杀失势落单的田家人。元家这条伏线,影片中只明确提及一次,线索的线头:居然被侯孝贤放在了片尾字幕,而没有在片中用台词明示,实在是走向了“隐”的极致。
明线:隐娘
隐娘被道姑带走前,是窈娘,是妈妈的阿窈,是田季安的窈七。只有观众,导演,还有字幕君,知道她的另一个名字:隐娘。知道这个名字,也就知道了她的命运:隐去。
在窈娘回家,坐入那个古趣盎然的“浴缸”时,插了一段嘉诚公主弹琴讲述青鸾舞镜故事的镜头(背景里有大片的白牡丹),然后镜头在白牡丹上特写了一会,拉回来,窈娘沐浴结束穿上全新的华服。很明显,她刚在沐浴时回忆嘉诚公主。回忆里公主娘娘带着笑容给她弹琴,讲青鸾舞镜的故事。这是她对自己窈娘这个身份的回忆。但窈娘的回忆里包含的痛苦让舒淇沐浴后穿上华丽服饰时脸上有无法形容的悲伤,那一次她是阿窈,之后她去妈妈卧室请安,听妈妈讲当年公主娘娘的故事的时候,就已经换回了代表隐娘身份的一身黑衣。自此直到片尾她和磨镜少年伴着悠扬的鼓声走向远方彻底隐去,她一直是作为黑衣女子的隐娘,她再也不是那个阿窈了。
妈妈给她玉玦,讲玦是决绝之意,讲公主的决绝之心。然后讲公主后悔屈叛了她。隐娘大恸。而且,她还要去杀田季安。
许多人称赞侯孝贤拍下那些丝绸上翻动的光影,和录下真实环境里的自然虫鸣和风吹树叶声,但只夸耀这些,等于把这部电影贬低为一部炫耀技术的作品。事实上,这些光影和虫鸣,是电影在让你体验一个刺客才有的灵敏耳目,让你看隐娘所看,听隐娘所听。我们其实是随着隐娘的视角走了一遍田季安的魏博宫廷,
隐娘观察的顺序也很有讲究,先是田季安上朝时候,隐娘在大殿的一角静静地看。然后是躲在不知何处,看着田的贴身护卫上楼巡查,无果下楼,再次上楼来查,找不到人再下楼,整个过程隐娘在一边静静地看。然后隐娘再去看田季安,看到他已经有了孩子,正在陪孩子摔交嬉戏,隐娘默默地看了很久。
记住,每一处镜头对田季安生活细节的凝视,都是隐娘的凝视。看见田季安的时候,要知道此时是隐娘在看着他。
隐娘决定去还玉玦,慢慢现身放下玉玦,凝视,引出田季安,交手遁走,然后回来继续听田季安回忆当年的窈七的故事,听到瑚姬说“为窈七不平”(这可能是隐娘后来救下瑚姬的一个动机)。听田季安判断窈七要杀他,看着田季安和瑚姬互相依偎(这可能是救下瑚姬的另一个动机),而隐娘从飘拂的丝绸里慢慢隐去。这是一段饱含了感情的绝美长镜,镜头背后是一个伤心的刺客。
隐娘一路潜踪直入,甚至进了空空儿的房间,虽然此处没有明白拍出潜伏的隐娘,但镜头奇怪的侧后方视角,暗示着她的藏身之处。隐娘就此知道了元氏针对自己父亲的追杀计划。才有她策马追出林中救父(及磨镜少年)的一场战斗。
开头黑白段落交代隐娘是刺客,取军列中大僚首级,”如刺飞鸟般容易“。换了别的导演,武打场面,动作特效,必然是要浓墨重彩搞的重头戏,但这部电影处理得和诗歌的节奏一致。如刺飞鸟般容易,真的就只是飞起的一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李白写一个剑客杀人之速,隐娘在林中群战,也是兔起鹘落,须臾结束,并不多话。隐娘最终与追来的精精儿一战,也是讲究一个动静分明,“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两人交手,错开,精精儿的面具裂开,从隐娘面前走过,走远。隐娘忍住背后伤口疼痛,也慢慢走远。这一幕,完全就是唐人传奇的风格。文字写下来,是三言两语,侯导的镜头,也是三言两语,并不额外啰嗦。其中凶险,尤有过之。
她把自己的父亲送回魏博,然后去和师父告解。告诉她自己不想杀田季安。理由是冠冕的,嗣子年幼,杀田季安则魏博必乱。师父老辣,一语道破,汝剑术已成,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
在唐传奇里,隐娘是一个法术高强的剑侠,侯孝贤把她还原成一个沉默的,极少说话,经常在暗处凝视的刺客,心里有翻天倒海的难受,只在抿着嘴动手的时候散发光彩。她最终决绝地离开了父亲,魏博和师父。和自己偶遇的磨镜少年,隐入了苍茫的远山。
风格的线,唐诗:
不是隐娘视角的时候,电影的镜头远而高,不似在人间,全景里有时有人,有时就是一片纯美的风景。这是一种属于唐诗的抒情的高远视角,“半江瑟瑟半江红”,“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看过电影的人一定可以想起那些镜头来。
而且唐诗风格,超越了具体的画面,影响了电影的视觉语言,人物台词极少,主要以动作推动,可以理解为唐诗缺乏对话体的传统,镜头语言总是先景后人,人在景中,以景收尾,完全是对唐诗借景起兴标准风格的模仿。
从这个角度说,或许看这部电影真正需要的前提(事先准备)是熟读唐诗。侯孝贤空灵的镜头里神奇容下了许多人共同的唐朝想象。这是梦回唐朝的一次穿越,同时也是隐娘的传奇。
4 ) 武侠片《聂隐娘》特殊在哪里 ——远观《聂隐娘》
(腾讯娱乐专稿,刊发版有删改)
和其他奔赴戛纳的电影路数明显不同,侯孝贤的《聂隐娘》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出现主创正面出现的新闻,却依次曝光了故事大纲、拍摄手记、2分钟片段。让我们从最直观的电影片段说起。片段里展现的是聂隐娘潜入田府,救下田季安妾室胡姬,与田季安正面短兵相接的过程。这段故事的看点是“纸人”这一志怪桥段——胡姬为“纸人”所害,而隐娘将纸人人形叱杀,画面中的纸人则更像是人形烟雾,隐娘叱杀的同时从中隐现,充满了某种东方魔幻色彩,动作设计则非常简洁,对峙中只有寥寥几招,冷兵器感十足。
从编剧谢海盟写就的拍摄手记中,我们能大概看到侯孝贤的七年时间用到哪里去了:相对于唐传奇版本,电影《聂隐娘》要再造一个人物,而侯孝贤的习惯,是就此构建人物的宏大背景(哪怕是电影没有展现出的),使其形象具备足够的说服力,所谓“冰山理论”。而从侯孝贤处理妻夫木聪与舒淇“铜镜与身世”那场戏的方式上看,他好像并没打算将《聂隐娘》类型化,他继续像在拍《恋恋风尘》时那样,不爱严谨的结构、不爱刻意安排、不爱设计、不爱伸进来干预的手,甚至不爱特写镜头。
以侯孝贤的一贯风格而言,很难想象他会交出一部情节跌宕起伏、情绪酣畅淋漓、动作场面眼花缭乱的“好看”的武侠片,那他会将《聂隐娘》拍成什么样?
一 《聂隐娘》动了哪里:从唐传奇到电影剧本
谢海盟在拍摄手记中说,“(聂隐娘)几经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这话不假。寥寥千字的唐传奇,如果不加以改写,难以撑得起两小时的电影。但这其中的“改写”仅限故事情节吗?电影版《聂隐娘》动了哪里?
1 电影里的聂隐娘
《聂隐娘》的电影故事大纲讲述了“一个武功绝伦的女杀手,最后却无法杀人的故事”。简单扫描一下整个故事情节:聂隐娘(舒淇饰)是魏博藩镇的大将聂锋之女,10岁时被一道姑带走,将其训练成武功绝伦的刺客,十三年后返家,奉师命要取与其青梅竹马的表兄——魏博藩主田季安(张震饰)的性命。其时正是安史之乱之时,藩镇割据、民不聊生,聂隐娘师傅教导其“杀一独夫贼子救千百人”,而其母聂田氏则告知聂隐娘,杀掉田季安将使其妻元氏一族趁虚而入,魏博将天下大乱,为大义着想,田季安不能杀。与此同时,聂隐娘父亲聂锋奉田季安之命护送魏博名义上遭贬谪的军将统帅田兴前往他处避难,路遇追来的元氏暗杀队伍。聂隐娘尾随其后,遇负镜少年和采药老者,一同救下了聂锋和田兴。除了在外猎杀魏博重臣,元氏一族也悄悄在田季安府内逐步肃清,田季安妾室胡姬性命也差点被纸人阴术拿去,幸亏有隐娘救了一命。至此聂隐娘彻底放弃了刺杀田季安的计划,并与道姑结案,道姑遗憾其不能断人伦之亲,最后交手死在聂隐娘匕首下。了结了一切后,聂隐娘与负镜少年和采药老者飘然远去。
除了以上故事主线,电影还交代了若干重要的人物构成叙事辅助线索,比如带走幼年聂隐娘的道姑,其实是田季安的养母嘉诚公主的孪生妹妹嘉信公主。在田季安的父亲田绪还活着的时候,嘉信公主便试图亲自刺杀田绪,被嘉诚公主拦下,后来嘉信便带走了聂隐娘,将其培养成刺客,十三年后卷土重来。田季安与聂隐娘之间的情愫始于嘉诚公主,她曾将一对玉玦分别赠与两人,希望促成良缘,而田季安的父亲则为扩大藩镇考虑,与昭义藩镇的元谊结为亲家,元氏一族狠毒,逐步内外肃清,想将魏博占为己有,田季安的父亲田绪便死于元氏一族的纸人阴术。
2 “再造”一个《聂隐娘》
《聂隐娘》的编剧之一,也是侯孝贤的御用编剧朱天文曾说,“当你改编小说成电影,电影绝对不能忠于原著,那是很愚蠢的事情。”电影版《聂隐娘》的确在原版基础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甚至刺杀田季安这一主要叙事线索是完全杜撰出来的——唐传奇中的聂隐娘并没有特别担任什么刺杀任务,其归家后不但没有杀魏博藩主的打算,甚至还被养在魏博成为左右手,后来接受了藩主的任务,去刺杀陈许节度刘昌裔,却因为刘昌裔能神算转到其名下。
改动后的《聂隐娘》只保留了主要人物和部分神怪色彩,几乎成为了另一个故事。嘉诚公主、嘉信公主、胡姬、田兴,甚至负镜少年(源自其丈夫磨镜少年)和采药老者都是电影版的新角色。
和原著小说比,剧本赋予聂隐娘以更为鲜明的个性和明确的行为动机:嘉诚公主的形象像是魏博一方的精神导师,聂隐娘幼时被拐、聂隐娘与田季安的幼时情愫、聂隐娘放弃刺杀田季安等关键节点,都因嘉诚公主而变得合情合理;而道姑与嘉诚公主长得一模一样,这解释了聂隐娘幼时被拐走的原因。为了使聂隐娘的杀人动机变得合理,除了通俗易懂的“情仇”这一项,还加入了藩镇割据的历史实景——元氏一族的内外肃清,以“荼毒百姓,贼寇猛于虎”的时局赋予刺杀的正义性。而唐传奇中的主要人物刘昌裔则完全不见了——在这个没头没尾的唐传奇中,刘更像是为呈现一些神怪色彩的桥段而存在的,比如空空儿、精精儿的法力——在电影中,这些神怪色彩的桥段则被拣选了一部分整合进聂隐娘由“杀人”转向“不杀”的故事中。
3 侯孝贤的野心
从唐传奇到电影,这种增删改动是电影《聂隐娘》商业化必要的一部分,砍掉不必要的枝枝叶叶,同时捋顺人物行为逻辑,让故事变得可信。但实际上拿商业片的标准来衡量,《聂隐娘》又有太多可以砍掉的细节,和暧昧的解读空间,比如聂隐娘究竟是为何转变的?是因为由母亲之口说出的“大义”么和已经释然的情愫么?那么负镜少年对聂隐娘意味着什么呢?
实际上,正是那些暧昧含糊的细节,造就了《聂隐娘》的特别,这远不止一个传统武侠片可以承载的内容,正应了侯孝贤早年谈起自己要拍武侠片时表达过的,“唐朝更前卫、不为传统所限,可以逃脱儒家的道德规范,视野其实更大更具现代感。”
二 侯式武侠片特殊在哪?
从唐传奇到电影,文本的调整造就了一个充满现代感的故事,一个侯孝贤风格的故事。
1 故事:一个现代主义的聂隐娘
如果细看《聂隐娘》,会发现这部武侠片中本没有侠。严格来说,“侠”是自有其内涵的,并不是舞刀弄枪就叫能被称之为侠。在司马迁那里,侠应该“救人于厄,振人不赡”,简而言之,侠应该是帮助他人的,为的不是一己私利。贾磊磊在《中国武侠电影史》中,将侠的源流考为三种:乱世豪侠、江湖义士、绿林好汉。侠之源流不同,但任何一种源流都要具备一种“大义”,或为政局、或为黎民百姓、或为朋友义气,所谓“舍生取义”。刺客算不算侠?算,尤其是当“乱世豪侠”与统治阶级相对立的集团确立新的合作关系时,那种特有的悲壮感扑面而来。但这似乎仅限于为此寻找到“道义上的合理性”时才成立,荆轲刺秦算侠士,那也是建立在秦施暴政,为“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之上的,再往高了要求,侠应当是一种有自己价值观和生死观的英雄,徐浩峰先生便认为大多数武侠片的英雄都有太多私仇,太过鄙俗。
回过头来看《聂隐娘》,这位女刺客的女侠身份成立吗?如果从以上关于侠的定义来出发,我们会发现《聂隐娘》成为了一个特别的所在。《聂隐娘》的故事中本没有“侠”,有的是只女刺客——很难将聂隐娘(尤其是初期的聂隐娘)归为一个有自己价值观和生死观的侠士,甚至其行为动机也是可疑的。聂隐娘幼时便被道尼偷走,道尼对其进行封闭式训练,训练的内容是“第一年,剑长二尺,刀锋利可刃毛。第三年,能刺猿狖,百无一失。第五年,能跃空腾枝,刺鹰隼,没有不中,剑长五寸,飞禽遇见,不知何所来。第七年,剑三寸,刺贼于光天化日市集里,无人能察觉”,一言以蔽之,挖掘聂隐娘身上的动物性,她不被允许怀有恻隐之心,在刺杀大寮时因其身上有两个小儿而无法下手时,道尼训诫她“以后遇此辈,先杀其所爱,然后杀之。”除众所周知的唐代藩镇割据这一故事背景以外,电影/原文并未对这些行为“道义上的合理性”做更多解释和铺垫,聂隐娘的个人情感动机也大都悬置,这实在不太像是个侠士,反而像是那个道尼有意培养的杀人工具。
当然,电影作为故事的重构,为这一没头没尾的唐传奇加入了不少人物的合理性,这使得聂隐娘这个人物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丰满。武侠片中的惯用之一“情仇”使得整个故事通俗了不少,聂隐娘也曾表明杀贼寇、安天下之心,不过从全篇来看,这更像是道尼为了洗脑灌输给聂隐娘的“大义”,至少在一个自幼被封闭训练、十三年后被委以刺客身份的女孩而言,她并不具备对时局的判断力。她最后不杀的原因是什么?通过文本不难获知,其不杀的原因在于其母言之凿凿的向她讲述,只有放弃刺杀魏博藩主田季安,才能维持藩镇内外更大程度上的安定,否则内忧外患之下定会大乱。这种转化变成了聂隐娘个人的“自觉”,她终于有了行为动机,并且转向了侠之“大义”,从这个角度来说,《聂隐娘》讲述的是一个女刺客变成女侠的故事。
女侠总是要杀人的,但聂隐娘女侠身份的确立,反而是通过“不杀”来完成的。这听起来似乎并不陌生,张艺谋的新派武侠片《英雄》似乎就是这样,片中的张曼玉饰颜的飞雪就是一个典型的女侠,以刺杀秦王为目的。与聂隐娘不同的是,飞雪的从始至终都有明确的行为动机——解救天下苍生,结束混战中民不聊生的局面。在张曼玉的演绎下,飞雪性格的直接、猛烈、鲜明、敢爱敢恨,就如同她的动作招式一样掷地有声。这是一个标准的女侠形象,但她却远远称不上故事的核心,故事的价值核心指向那些主张“不杀”的男人——长空、残血和无名,立马显出谁是所谓“侠之大者”。更重要的是,《英雄》最后倡导的“不杀”是基于国之大义——无名选择了认同秦王的统治者逻辑,可聂隐娘呢?聂隐娘的不杀维护的是藩镇的利益,是朝廷的对立面。
后来的《十面埋伏》中的章子怡也有类似的刺客身份。章子怡饰演的“小妹”为报杀父仇人,伪装成牡丹坊的歌姬,一剑刺向刘德华饰演的捕头。这种“复仇模式”设定虽然不够“侠气”,却向来是刺客合理性的解释。但影片在武侠片的外皮下急转直下,讲了一个人物面目模糊、个性不足的无间道爱情悲剧,令人大失所望。核心概念不足,章子怡的表现也跟着疲软不堪,即便有3米长的水袖、中国武侠片的经典桥段竹林大战,却大部分都是近景及特写镜头快速剪辑而成,花团锦簇的画面不过成就了又一部武侠“糖水片”。
值得一提的是李安的《卧虎藏龙》,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一名刺客,虽然有着形迹可疑的身份,并盗取了青冥剑,可那大多是出于一种“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种急于自证的荷尔蒙,并不具备具体的行为指向,反倒其师碧眼狐狸,先杀李慕白师傅再杀李少白,更接近一个狠辣的刺客。但章子怡的玉娇龙与舒淇饰演的聂隐娘倒是有异曲同工:都有一个从他认到自认的过程。他们都有一个另怀打算的师傅,为此将他们训诫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从而完成“他认”,但在他们在与世界/江湖接触的过程中,因完成了自认改变了原有的轨迹——玉娇龙见识了真正的江湖之残酷最终绝望自杀,聂隐娘则是最终无法杀人。
华语电影中的女侠大概只占整个武侠片的1/3,表现女刺客的更是凤毛麟角。在“女侠满天飞”的1920年代,大部分女侠都是平白无故存在和出现的,救人于水火之中后又无端消失,意识水平也还停留在“复仇”、“除暴安良”等初级模式,中国电影资料馆曾放映过的现存最早的两部武侠片《红侠》(由著名民国武侠女明星范雪朋饰颜)、《女侠白玫瑰》都是如此。到了60年代武侠片复兴之时,银幕底色则彻底转向阳刚美学,张彻、胡金铨、王羽、李小龙、楚原、刘家良,及至洪金宝、成龙、袁和平相继出现,虽然有于素秋、萧芳芳、惠英红、杨紫琼等女明星涌现出来,不过武功绝学大都给了男性,女侠成了二把手,成了调和纯阳世界的标配,胡金铨把金燕子拍得如此勇武,可名字还是叫《大醉侠》。《侠女》贡献了中国武侠片永恒的经典桥段竹林大战,倒是专门表现徐枫饰演的女侠杨之云,但人家本打算隐退江湖的,出来迎战完全出于自保,况且在动机方面还有与当朝奸人做对抗这样的诉求,简单直接,是那种最好认的武侠片。这样看来,《聂隐娘》作为武侠片就显得非常特别了——好像根本不酣畅淋漓,好像太过克制了,不直接,不痛快。看武侠片不是诉诸于这种(以武力)解决矛盾、回归秩序的快感么?侯孝贤的野心显然比这大很多。
让我们试着从别的角度来想想。侯孝贤版本的《聂隐娘》故事夹带了不少他自己所推崇的“现代感”私货,从而借女刺客的变化完成了一次“人的觉醒”的过程展示。在整个文本中,“镜”的意象反复出现,构成了一套隐喻系统。如前所述,隐娘幼时便被掳走,其时还未建立真正的价值体系,对世界不自知,对自我也就不自知,故而可以被训诫成一名“无我”的杀人机器。在隐娘的回忆中,她梳起发髻,面对着镜中的自己——镜中凝望,在电影中是一种关于自我认识的通用手法,她拥有了道尼给她的刺客身份,完成了“他认”。而道尼的“放虎归山”则给了隐娘一次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重新成长的机会,也是她的自我逐渐向外挣脱的过程,她的价值观与外界价值观不断摩擦、碰撞时(如乳母、父母亲、田季安等),不断经受着内心的困顿和怀疑,她不断的望向镜中,也是不断完成自认的过程,而片中的“负镜少年”也在以“镜”唤醒聂隐娘,她第一次笑了,并与负镜少年目光相交——而自从跟从师傅成为杀手后她从未笑过。电影中还有其他元素也在协助完成这种隐喻,例如嘉诚公主向年幼的聂隐娘讲述“青鸾舞镜”的故事,例如道尼实为嘉诚公主的双胞胎妹妹嘉信公主,两张完全一样的面孔,以不同的力量影响制衡、拉锯着聂隐娘,她们以截然不同的思维面对世界,嘉诚规范,嘉信僭越,这似乎也侧面预言了一个人的自认最终将完成从僭越到规范的过程,正如聂隐娘最终完成了自认,从杀人转向“不杀”。
如果说《卧虎藏龙》中玉娇龙最终完成了青春期的觉醒,认识到江湖的残酷,以自杀作为成人礼,《聂隐娘》完成的是人的觉醒,她觉醒了,意识到自己的杀人身份无处安放,于是她便从此退出江湖,与一老一少同行远去。
2 侯孝贤风格:写实主义武侠片
《聂隐娘》中人物对白不过寥寥数语,还都是半文言文,好像故意让你听完琢磨一下。如果把故事大纲当小说来看倒是很好看,因为铺垫了很多的情境与气氛,很是细腻——侯孝贤评价自己的御用编剧朱天文,“对白和动作是一回事,情境描绘是另外一回事。朱天文是写小说的,她可以提供很多场景和气氛的描绘。”你看,他好像在承认自己的电影在“动作”方面是弱项。
唐传奇的好看,在于那些神怪桥段、飘逸的想象、洒脱的人物形象,而电影为叙事圆熟度最先砍掉的也是那些看起来过于飘渺无根据的段落。武侠片的好看,往往在于强烈的冲突、二元对立、惩恶扬善的情绪纾解,可这些在《聂隐娘》电影剧本中又几乎找不到。《聂隐娘》是疏离而又克制的,就像寥寥落落讲了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它是解构的,没顺着你思路往下走,没打算让你代入其中,不想让你瞎激动,反而想让你思考点什么。
在谢海盟的拍摄手记中,记录了妻夫木聪拍摄负镜少年对聂隐娘讲述铜镜来历这场戏。这戏原本是放在深夜拍的,一来剧情时间上紧凑——这意味着电影节奏感,二来是戏剧效果,调整到深夜的这场戏分外有味道,戏剧效果足,独白的嗓音兀自回响,深夜的寂静让听着独白的隐娘更专注热忱,情绪饱满……可是侯孝贤拒绝了,原因是“好像安排的一样”。
这种风格仿佛能很好的解释侯孝贤的电影《聂隐娘》为什么做了这种现代主义的改编——一个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成长,是一个内化的过程,势必不需要那么多的冲突,而是用他擅长的那种“仿真”的手段慢慢调。侯孝贤崇尚“沈从文式的美学”,认为那是“以一种非常冷静、远距离的角度在观看”,《聂隐娘》莫不如是。
3 动作、视觉、价值观
一部非常现代主义的武侠片,属于世界通行的故事,但同时又非常东方。
能够表达自己复杂而又清晰的价值观、而不是堆一堆热闹,只有少数武侠片能够做到。聂隐娘的觉醒亦即人的自我认知的觉醒,是没有结果的、留有空间、暧昧含糊的故事,对于武侠片来说——也就是没有明确输赢、而是辨是非的故事,即便是对于现在,也是大胆而超前的。这也让人对舒淇的演绎特别期待,人物形象的复杂程度,是不能通过聊聊十几句台词就能表达的出的,舒淇过去的电影形象都比较轻盈,这次能不能压得住阵,用静默和隐忍表现人物的疏离和矛盾?
对动作的理解,意味着武侠片的世界观。透过目前的故事大纲,我们可以对电影的视听语言做一些猜想。《聂隐娘》肯定不是张彻那样的硬派武侠、也不是徐克那样的光怪陆离的刀光剑影、更不会是张艺谋式的武侠“糖水片”,它加诸于道家美学的意境和侯孝贤式的诗意镜头,走的是空灵不着痕迹那派。有舒淇、张震、阮经天、周韵,我们姑且放心这样的商业元素承受得住候导的情怀式表达,认为这没有削弱其视觉上的好看程度,况且是拿胶片拍的,再不好好看可没太多机会看了。
别管它是不是特殊,单从这一点说上,《聂隐娘》也值得你仔细看。
5 ) 无使拉黑吾,斗胆为汝斧正隐娘
对于《聂隐娘》的期待本不止五星,最后看了不止一遍。
感觉先要区分两类大作,姑且称为:神品和凡品。前者仿佛天神附体,天命假凡手所制,成品天衣无缝。后者源起某项个人旨趣,常十年一剑,耗费巨大人力物资,结果却是留下种种遗憾。
《聂隐娘》约等于《一代宗师》,属于第二类:群策群力的产物,与其强调博采众长,算漏无疑,不如承认是重重妥协,步步走形。所谓:长考出臭棋,当然侯孝贤王家卫级的导演(及团队)也臭不到哪里去也就是了。
剧作角度,钟阿城+朱天文+谢海盟+侯孝贤的组合不如邹静之+徐皓峰+王家卫,其实一般这种编剧大赛,人多的必输,像《一步之遥》据说起用了十三位编剧,本身已是一件非常cult的事。
从剧作谈起,也算冤有头,债有主吧。
虽然《聂隐娘》电影同原著相去甚远——一位资深记者朋友提醒我,这已经不算“改编”了——但既然共享一个渊源,来龙去脉所在,一探无妨。
原著短小精悍,节奏明快,现代眼光看,更别有趣味。
其一:女儿(聂隐娘)被女尼送还后,能力远超乃父(聂锋),父亲不敢过问,不敢做主,家庭权力结构颠覆。
其二:隐娘看见门口有个磨镜(且只会磨镜的)少年,就叫父亲把他“买”回家当丈夫,分了他一点房产,爱情-两性态度自由大胆。
其三:魏博老板派隐娘去刺杀一个刘姓政敌,隐娘却因后者雄才大略高于老板,直接倒戈,成了保镖,打退精精儿和空空儿两大杀手,其政治观-价值观自成体系。
除此以外,原文中本有不少饶可玩味的象征:“后脑藏剑”似乎喻指暗算和智取,“只会磨镜的少年”则显然表示丈夫只是隐娘用以自照形象的附属,而后隐娘缩身藏于刘姓保护对象体内,更有N种解读可能。
总之,原著的聂隐娘是这么个聂隐娘:活泼、果断、强势、热心,有现代都市白骨精的风范。
原著的故事是这么个故事:女儿指挥父亲,妻子强过丈夫、员工炒了老板、新东家的两次致命危机都完美解除。
而电影改了隐娘,她成了一个亚斯伯格症患者(原以为是网友恶搞的玩笑,不料竟是真的),据谢海盟《行云记》透露,灵感竟源自《龙纹身的女孩》和《谍影重重》。可见将原著话很多的隐娘改为七句台词,众人皆赞有古意、隐忍,其实不过是一个颇有偏差的想象。
编剧团体(钟阿城、朱天文、谢海盟)无法驾驭一个活泼强势机智的聂隐娘,索性直接给人设定为自闭症患者,少说别说,真是再高(qu)明(qiao)也没有了。
实际上我们看到,片中大部分次要人物台词味道也都有点怪,汉语博大精深,或可再议,但毕竟演员拿捏也怪,曾有位编辑朋友直斥“断句都不对”,而口音问题也没法深究了。田季安(张震)教小儿摔跤“要压住”,端的是台湾口音,有点压不住耶。但这算了不追究了。
回到剧作主体,隐娘的家庭-爱情-政治三元潇洒和自由就此被自闭症闷死,转而进入“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舒淇语)的宫斗模式。精精儿本是隐娘素昧平生的女杀手,如今更成了情敌。这么一搞剧情或许更加紧凑,但也俗了。女人斗女人,非得和“一个男人”有关么?
老古讲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已经太简化,也比一味在“爱情”上做文章宽阔一些。同样,本来隐娘对于(只会)磨镜的少年是绝对强势,现在让此君平添高强武艺,顺带改了国籍,多少有些英雄救美或英雄美女浪迹天涯的意思,又入俗套。
据说《聂隐娘》剧本前后改了38遍,以尽量删除戏剧冲突为目标,其实就是删除俗套,奈何关键地方,几乎全部是俗手。
好,电影改来改去,把工作上的敌人变成了情敌,也把爱人和刺杀目标合一,“我必须亲手杀死我爱的人”,是自《罗密欧和朱丽叶》到《史密斯夫妇》的陈年套路,也是很难玩出花来。就《聂隐娘》来说,田季安这个作为双重目标的人物,立不起来。
一是田的武功实在太差了,作为刺杀目标,实在没有一点点的难度。因此他和隐娘的两次武打,必有一个是鸡肋。他的卫队也是形同虚设,不起实际作用。
二是田作为爱人也无深情。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年少往事全被剪掉了,只靠台词倒叙,可以交代经过,但无法传递感情。他们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过去,但被十三年时间冲淡了。十三年后,两人根本更无法重新相爱,有的只是“念旧情”。
政治和婚约,旧情和现实,这种冲突处理好了是《卡萨布兰卡》,《聂隐娘》处理得不够好。因为田季安个人实在太无魅力,毫无枭雄霸气(不论是剧情层面还是表演层面),政治上也就没有建树。杀和不杀的考虑,只因他儿子年幼,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干。
Cult电影《英雄》也要把嬴政高大上一番,虽然效果是笑场了,田季安连这点拔高都没有,一生气就扔东西砍东西,最后也就是击鼓跳舞秀了一下,等于艺人。
反过来说二元对立的另一方,隐娘,亚斯伯格症化之后孤独得非常抽象。其实杀手应该有点情趣的,毕竟是高压职业,而她除了阴沉沉个脸站在角落里,啥都不干,除了讲了两遍青鸾舞镜的典故并哭泣,啥也没说。她的一切选择,包括不杀田季安,包括救父亲和胡姬,包括和磨镜少年远走新罗,都是最功能性的,你拉哪个侠来,都是分内事,没有个性。
您想想玉娇龙和宫二?
而这种抽象的孤独、悬镜奋舞的自恋自伤,似乎很讨一部分文艺青年的欢心,也许他们都是村上春树的爱好者吧。
所以,剧作角度,整个故事不成立。杀人的被杀的都没个样子,大家都是走个过场。原著里隐娘投敌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果断和豪迈,电影中成了原配助小四打小三的女人战争。隐娘被剥夺了话语,也被剥夺了深度思考的判断力。(不杀田季安实在不用想吧?)
电影中,女尼成了嘉陵公主的孪生姐妹,阿城的主意,大拙若巧。首先这让公主的青鸾之孤独打上问号,明明有个双胞胎啊……即使人不在身边,想到千里外的道观里还有一个姐妹,不至于对镜奋舞而绝吧?(现代科学也证明双胞胎之间有种种微妙联系。)
双胞胎设定,令道观成为杀手组织,于是隐娘有了一个政治指导。其实不清不楚。一般这种假借宗教的组织是反政府的,民间反抗人士躲在方外,逃避官方追捕。暗杀组织的精神纲领是天道补正,就是说王法不对,我们来斧正,比如蝙蝠侠里的忍者组织。现在成了一个支持政府的暗杀机构——虽然唐朝公主出家有史可查——公主-女尼忽然成了绝世高手,把江湖和庙堂的分界打乱了。
这是个大问题。也关系到全片的摄影策略和武打设计,后面再谈。这里先说政治观念上,如果隐娘接受的是唐政府的教诲,那不该不杀田季安,因为魏博不乱,天下要乱啊。而多次背叛师训(违反政治任务),固然展现了人道主义的一面,也表现了政治上的幼稚(照理说这种觉悟组织根本不会去培养的),最后跟东洋小白脸一走了之,也是不大负责。您想,田季安若真有点正常枭雄思维,知道唐王朝派人来杀他,他是怎样心情?
当然咯,田元氏碰到田季安,第一句话是,撞见黑衣女子,“但似乎没什么恶意。”令人惊讶这里面“古人”的大度,放在今天哪个陌生人穿黑衣在花园里瞎晃,怕是要报警的,更别说在军政重地,可能直接击毙,不会认为“似乎没什么恶意”吧?
这里正好谈一下武打,本片武打场面不多,似乎在互联网思维少即是多的浸淫下,这也成了本片高逼格的标志。这有点道理,比如《一代宗师》若把开头叶问雨中cos黑客帝国和一线天夜里第二次cos黑客帝国两场打戏去掉,清爽许多。但聂隐娘的武打还是有问题。
开头女尼对隐娘说,“如刺飞鸟般容易”,此句化译自原作,原作是个精怪故事,套用现在术语,应是高武世界。武侠电影要解决的一大问题就是到底把武功设定成啥样,近乎魔法还是近乎美军陆战队的肉搏术?《聂隐娘》里的刺飞鸟般容易,成了一个牛逼,从未兑现,其实不如去掉。
隐娘的打斗比较写实,但也一不小心、不用很麻烦就上了房顶。不仅如此,田季安穿着睡衣也是不很麻烦就上了房顶。轻功是魔法,《卧虎藏龙》里的表现手法是助跑一段,借力蹬墙之类。本片过于随意了。(而且这段打斗毫无意思,前面说过,田太弱,最后还要和隐娘再打一次,失去悬念。)屋顶打完,隐娘忽然很随意地跳下屋檐,只不知道田怎么跳法了。
(诡异的是,这段打完后,田仍回房间和宠姬谈心,隐娘仍在帘外窥听。)
最后聊聊摄影吧。我毕竟是马力克老影迷了,非常支持拍树不拍人,影帝台词缩到二句(《细细的红线》,1998)的处理。《聂隐娘》的摄影是美的,因为拍的是唐朝,也没有无知观众吐槽是国家地理,加上中国文化的山水意境毕竟比海德格尔的什么大地更深入人心,也没人会无知地指责侯孝贤老师是民哲中二装逼。我们可以讲,看看里面的夕阳寒鸦大觉寺,草原茅屋白山羊,已经值回票价,可以的。
但若深究一下,山水景色和人物的关系,或者说剪辑和摄影的关系,仍然回到前文所讲的江湖-庙堂、魔法-现实、浪漫-政治等种种关系。剪辑需要跟着某种逻辑(哲学)或情绪(音乐),这在《聂隐娘》中都是疑问手,因此不清楚剪辑是否合理。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提出,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处理的是出世还是入世。原著中的隐娘,想说就说,想走就走,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想入世就入世,想出世就出世,乃至在物理层面上对于一个人的身体也是可大可小能藏能显,她武力功法或不算最高,但其人其事实在潇洒。她或许也孤独寂寞,但不会说一个青鸾的故事。电影《聂隐娘》中阴郁伤心寡言的隐娘,则是个多少有些稀里糊涂的人物,也许因为几个编剧相互博弈妥协折衷。作为一个没有明确价值观的人物,一个设定上就混淆江湖和庙堂的人物,也许终究连累了一屋子的精致和满世界的大好河山。
6 ) 貌似神片,实则俗品
《刺客聂隐娘》没有传说中那么难懂,哪怕不读剧本,不了解晚唐历史的细节,故事也不难理解。只要明白了片中亲朝廷和亲藩镇两方的政治背景,剩下的恩怨情仇,也就与普通情节剧没太大差别,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俗套的一个故事。
原著是一则唐人笔记小说(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6af0be0102vtxd.html),走的是“志异”的文学传统,以记录奇人异事为主旨,所以并不注重逻辑和因果。尼姑为什么要收隐娘为徒?隐娘为什么要嫁给一个除了磨镜什么都不会的丈夫?没有任何原因。唯其“无厘头”,才愈能显出此人之“奇”。而电影将所有的人物都拧到了政治斗争的大机器上,行动的逻辑和合理性是有了,原著那种奇妙的意境却不见了。
影片的故事情节与历史背景若合符节,编剧们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放在普遍胡说历史的当下,值得赞赏。但这些努力的方向,是一个处处“合情合理”的人造境界,没有一处说不通的地方,反而让这个世界没了生气。原著不注重情理,并非是忽视情理,而是建立在时人特殊的世界观上面,即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有因果的,但人的视角未必能穷尽这些因果,所以只要以“异闻”的角度记录下这些故事就好了。这种“残缺”,反而赋予了故事一种鲜活的真实感。那些出乎情理之外的奇人,恰恰因其陌生,而有了生气。
《刺客聂隐娘》的人物塑造,我以为是失败的。聂隐娘被刻画成一个困于正义与情感之间的杀手,而且层次很浅。
隐娘的正义观来自她的师傅师傅嘉信公主,而嘉信公主的立场就很模糊。一开始,她的是非观与原著是一样的,见恶人“一一数其过”而诛之,很简单的替天行道。见恶人有所爱则“先断其所爱”,够狠!到了后来,剧情透露,原来她是帝党,杀田季安的动机是为了替朝廷削藩。于是为大局谋还是为一隅谋的矛盾出来了,最后她偷袭聂隐娘,是恨其“道心不坚”,要剪除孽徒的意思吧。只是这“道”,是帝王之道,李唐崇道抑佛,编剧将原著中的尼姑改成道姑,大约就是这个原因。
可是剧本中透露的信息,却又足以颠覆她的动机。原来在十六年前,也就是田季安发风热的那一年,她也上演过一幕刺杀田绪的活剧,当日的嘉诚公主,同样以“少主年幼,丧主必乱”的理由阻止了这场刺杀。如此看来,她斥责隐娘的话,未必不是在斥责自己,悔恨当初。白衣飘飘的道长心里,其实一样纠结得很。这离原著里那个太上忘情的“灭绝师太”,相差不啻云泥。而同样刺杀未遂的隐娘,几乎是照抄了师傅的故事。
师傅纠结于情与理,徒弟纠结的则是情与礼。《刺客聂隐娘》的故事,说穿了无非是表哥表妹,婚里婚外那点事,你如果把晚唐的藩镇换成民国的大宅门,从《小城之春》到琼瑶剧的民国苦情戏传统自然昭然若揭。侯孝贤把隐娘的“隐”理解成内心隐忍之“隐”,我不赞同。在锦囊中埋首抽泣的隐娘,从头到尾一脸苦相的隐娘,是被宋代之后的礼教大防剪断了翅膀的女人,不是敢爱敢恨的大唐女子。《唐朝豪放女》里的鱼玄机“想嫁人,可是不想做妾,想出家,可是又舍不得头发,所以只好当道士”,眼角眉梢都是笑,倒是更像原著里从街上随便捡个丈夫,换主公如换衣服的聂隐娘。她们选择命运,而不是被命运选择。大唐的天地,原本广阔得很。
正义服从情感,情感又输给礼法,这戏的画面再秋水长天,一杯一盏再精致,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唐人小说境界。
再说影片所谓的“新意”。古装戏受限于时空的局限,往往,免不了戏曲传统的影响。电影上的古人,一举一动都有派头,这派头,多来自传统舞台艺术。从《怒》到《新龙门客栈》,导演有所本,观众喜闻乐见,皆大欢喜。可电影作为影像的艺术,原本有其他的可能,日本和欧美的古装电影,早已经进化到细节完全写实的境界,所以故事再戏剧,喜怒哀乐却是现代人可以感同身受的。侯导把唐朝拍出生活感来,不容易,大本事,值得鼓掌。
可是这本事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堂前议事,骆宾、曹俊那夸张的声调和动作,我琢磨了半天——这算南朝清谈的遗风么?直到田兴开腔,我明白了,这是因为古文难懂,所以侯导只好让他说得更有“戏味儿”。
片里的几场打戏,刺杀大僚、隐娘与田季安在屋檐交手都平平无奇。途中狙击田兴那场最好,运动镜头、画外空间、突然性和嘎然而止的节奏,关键是,它所有手法,跟全片是匹配的。聂隐娘与空空儿对决,还有师傅偷袭两场,则可以说非常失败,完全就是侯导看不起的“寻常武侠片”的快速剪辑拍法。侯导倒是老实,承认演员身手不行,没法“直截了当地打”,只好屈服于取巧。
这就让人非常看不上了。不懂拍打戏不可耻,沟口健二那样的大师,拍《宫本武藏》一样把打戏拍得稀烂,拍《忠臣藏》,干脆就把整段打戏跳过去了。侯孝贤不愿意藏拙,那你好好拍也行。这么关键的场面,不愿意出力气,动脑筋,把他的生活化的长镜头贯彻到底,结果就是开天窗。在我看来,这两场戏好比《刺客聂隐娘》这位美人脸上的两个大创疤。
看剧本,隐娘的身手特点是飘逸灵动,秋千飞上树,大堂窜上梁,如飞燕惊鸿。而电影里,为了服从侯导的艺术风格,这些灵动的身段都被舍弃了,正如她让情与礼捆缚了的内心。
那些对此片的误解就没必要谈了。站在一个影迷的角度,我只想说,《刺客聂隐娘》其实没那么特别,关于唐朝的电影,精气神前有《唐朝豪放女》,生活化前有《诱僧》,活泛劲儿前有《我的唐朝兄弟》。《刺客聂隐娘》是一次有益的尝试,侯导拍出了一部很美的电影,但并非我心目中的大唐传奇。
青鸾舞镜。《聂隐娘》讲得其实是孤独,一个人身处琼楼玉宇,无人知,无人懂,只能一条道走到底。孤独不仅是隐娘,也是田季安,也是侯导。如一幅“坐看云起时”的文人画,第一次,华人从光影的缝隙里寻回那遗失已久的古典美学与仪式。
什么烂刺客,要杀杀,不杀滚,一趟两趟累不累。所有人都跟木头似的,既面瘫又不爱说话,瞎逼逼的机会都没有。服装布景摄影美有屁用,只讲情调韵味不给流畅剧情的都是耍流氓!剪辑师是哪里混进来的卧底,剪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简直难看哭了。我特么还就爱看轻功卓绝飞来飞去的武侠片。两星半。哼
确实很无聊,但确实不难看。与其说是电影,不如说是一幅加了时间维度的画卷,或当作莫高窟内的连环叙事画。进博物馆感受一幅传世杰作之美,普通游客瞅上两眼便可大致体会,艺术爱好者观摩半时仍觉美不胜收,专业人士凝神半晌依然沉浸其中。而本片只瞅两眼显然没法瞅出好来,但这不是观众的错。【中华】
#Cannes2015#和贾樟柯相反的是,侯孝贤拍出了一部只有中国人才能由里到外品得出美感的电影,在叙事上最简化【寥寥对白,表演痕迹极弱】,却在侯孝贤最擅长的固定镜头的内容和气韵上做到了最大化,外景极具山水画气质的镜头都美到让人窒息,内景构图颜色光影勾勒出了迷人的唐代风韵。武打戏简洁有力。
不一样的唐朝,不一样的武侠,侯孝贤不仅在这两方面刷新了观众的固有思维认知模式,同时还让很多内地观众知道,原来电影还能这么拍,那种颗粒感就是传说中的胶片感。故事藏的很深,依旧有平易近人的戏剧元素,风格的隐和藏,适合这样一个无法考据还原生活细节的唐朝故事,极简其实很难。★★★★
不是武侠片,而是侯孝贤。一个波谲云诡的故事本来可以拍得威亚满天飞,但侯孝贤选择使用最冷静和克制的电影语言,举手投足间就掀起了大唐的衣袂。既有工笔画的精致,又有写意画的留白,真的是其片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焉...(歪果仁表示集体看不懂,好开心~)
吾等汝久矣。一横一竖皆具唐风古韵,一动一静旨意青鸾舞镜。以静写动留白画外,琴瑟难觅坚守净土。都是一种大音希声的美。观影过程就像在现代语文课堂欣赏了一首古诗,也是一种曲高和寡的美。
我要是因为你摄影震撼,服装道具漂亮就给你4星,我就太姑息你这糟烂剧本和幼稚的打斗场面了。和原著比自然是差远了,就算不比,这么多莫名其妙接不上的桥段最后就说了这么简单一件事?同一景别的打斗长镜头是拍几个短镜头之后硬生生接上的。结尾的音乐不错。
作为侯孝贤粉,给低分有负侯导;作为影迷,给高分有负电影。本着宁负侯导不负电影但又要给侯导留面子的态度,就给个2星吧。PS:影片嘈点太多难以尽吐,单说剧中演员张口就背古文这是在搞什么鬼?附庸风雅前请阿城天文等所谓文化人先把古语和古文、文言和白话、书面语和口语等概念的异同弄清楚再来。
这片很快会成为文青新神器,但我实在还是不喜欢。优势很明显,摄影如山水画般严谨留白,配上不肯松懈的长镜头及舞台剧般的鼓点,从视觉到听觉全面的美术立体化,但我并未如你们那样察觉到了非凡的禅意,台湾口音说文言文,全程我们得看英文字幕才知道说的什么,一切都太过火了。#戛纳电影节#
华语电影真的有全世界最好的观众。大师都明明白白说我是拿后脑勺示人了,观众还是真金白银的花了平均40的票价把影厅填的满满当当,全程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的受教育,吃爆米花都不好意思使劲嚼生怕旁边同样不敢喘气儿的是沉浸在电影里而自己的世俗打扰了人家。映毕,灯亮,大半观众伸懒腰,如释重负……
反而想到的是《男神女神的罗曼史》。影片呈现的是一个写实的、想象中的大唐。精彩更多集中在视觉上,内景的贵族端庄与外景的自然风光鲜明对比。细节上各种出色,包括细微的音效。孤独的聂隐娘与她的小暧昧,影片本身也有着强烈的孤独感。实际上,影片可以更端着,更少台词,更多远景。那该多狂
打低分的人说听不惯台湾腔,可就是这些台湾腔拍出了好武侠好古风,而操着标准普通发腔调的创作者,却搞出了比软绵绵的台湾腔疲软得多的东西出来,糟践了所有人。
【2.5】成功绕过了原著精彩的各种脑洞部分,留下来代表导演个人色彩的留白。一帧接一帧的画面,有形无神。不是烂片,但衬不起巨匠之作。像是原著小说的一支饭制插曲,对,就是好多年前的网友剪辑同人视频。
比缓慢更缓慢,侯孝贤的世界里没有江湖和武侠,短小的刺客传奇在山水和宮帷间变成了永恒的隽永。韵味总是藏在画外,一段看不见聆听者的对话,一扇只能听见响动的门,被他反复读了两个月的《资治通鉴》亦融化在言语行谈间,变成不着痕迹的冰山一角。
侯孝贤已无意拍单纯的人事了。他拍的是人事散尽后的风景,风景看透后的世人。
很奇怪的观感 看了中段觉得被大量黑场和定卡弄得有些疲倦 可在最后又有种奇异的回味 大概也只有侯孝贤会这样拍武侠片了吧
戛纳刷了两遍,美学独树一帜,尽管也非尽善尽美。1.33的奇特比例,序场到正片的色彩转换,凌厉写实的武打动作,沉稳洗练的摄影风格,金碧辉煌的美术设计...侯孝贤用建筑构图,用山水写意,用风声抒怀,用蝉鸣作诗,不以戏剧冲突慰勉观众,而用长、空、固定、远景镜头写就一首气韵生动的侠义诗篇。
用小津的方式拍武侠,老头嫁女和侠士归隐都有无限人生的意蕴在,留白之外是透彻。但不算完美,山水意境什么的是蒙老外的,打斗戏那样拍除了不好看也没啥优点。剧本写得不够好,所谓文言台词跟《赤兔之死》比都差得远,某些台湾演员演得也是真差(没错张震说的就是你)。
扑面是唐朝的空气与时间,鼓声在暮色中响起的一刻有点忍不住眼泪,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打动了。经常不经意一转眼,视线落到画面外,都会被一堵墙壁截得一惊,仿佛从唐时被硬生生堵回了一所现代的剧院,空气骤变的突兀不适。唐诺说侯导的电影是名词与意境的罗列,像古诗,不要在里面用故事的逻辑找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