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2017)

中国观众习惯了用“经典”去形容那些记忆中不可磨灭的电影，然而细究起来，有些“经典”是自身品质使然，例如《英雄本色》、《砂器》和《乱世佳人》，足以代表一个时代、一种类型的最高水准，有些则是受观影条件制约的产物，例如《魂断蓝桥》、，又比如《追捕》。这部问世于1976年的悬疑动作电影甚至没有入选日本《电影旬报》评选的年度十大佳作，缺席此后的各种“百佳”榜单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它的导演佐藤纯弥大约是最为中国观众熟悉的日本电影人，其作品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敦煌》、《人证》和《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等，但无论艺术手法还是意识，都说不上出众，放在七八十年代辉煌的日本影坛，是个相当平庸的导演。他被“百佳”收录的作品只有两部：《新干线大爆破》和《男人们的大和》。而他为中国观众所熟知的那些“经典”，甚至连这个庸才本人的“最佳”都算不上，只是由于佐藤导演本身的左倾立场，才得到了大陆官方的青睐。这些电影当年被引进大陆后，立即获得了与其品质不相匹配的巨大成功，其原因大约有三。一是当时银幕上的外国电影实在太少，即使再差，与落伍世界已久的中国电影相比，都是新鲜刺激的，二是契合了改革开放初期，渴望了解国外风情的观众心理，第三则要归功于“上译”的精彩配音。

说这些，并不是要破坏观众们的美好回忆，而是为了换个角度来看翻拍“经典”这件事。以吴宇森在电影界的地位来翻拍《追捕》，其实是电影交流中的一段佳话，并非后辈对前辈的附庸风雅，也不是导演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而重拍旧作，而是一位巨匠对一代人电影记忆的致敬和更新。明白了这点，我们对几乎改头换面的新版《追捕》或许会多一份理解。这注定了不会是一次对旧作亦步亦趋的模仿，而是在吴宇森强烈导演风格主导下的一次再创作。

新版《追捕》糅合了大量吴宇森招牌式的动作元素，双雄对峙、双枪飞身射击、长短枪配合……都是影迷耳熟能详的身段，换了一批新的演员，还是原来畅快淋漓的味道。在“水都”大阪河道中的暗杀和快艇追逐让人想起《变脸》中那段“MTV年度最佳动作场面”，以及《喋血双雄》中的类似场面，当然，还有《英雄本色》中小马哥那决绝的一转舵。矢村还原杀人现场让人想起《喋血双雄》中的李修贤。中间二男一女三人行的有趣关系则仿佛当年的《纵横四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追捕》是对吴宇森动作美学风格的一次回顾，热爱他的影迷自然能从中找到无数的乐趣。当然不得不说，白鸽放得生硬了点，哪怕是招牌，也可以用得更贴切、更自然些。

与佐藤版《追捕》相比，这一版我觉得最有趣的改动还不在情节方面，而是在演员阵容上。高仓健的角色让张涵予来演，在华语影坛似乎是不二的选择。而出演矢村的原田芳雄本来是个“有野兽气息”的日本性格男星，在此却被换成了气质高贵的福山雅治，我觉得这个思路相当精彩，更符合吴宇森电影里一正一邪、一刚一柔的角色设置。“伽利略”对“杨子荣”，还有比这更登对的好基友么？福山不但演技出众，而且形体语言舒展大方，特别是在几段持器械的动作场面中，与更擅长用台词塑造角色的张涵予相得益彰。

作为港片影迷，我在此必须吐槽一句，吴宇森当年移师好莱坞之后，作品里多了些奇怪的东西。大概是为了适应西方观众口味吧，男女爱情被放到了比男性友情还重要的地位，《碟中谍2》和《记忆裂痕》莫不如此，以至于近来的两部《太平轮》也是主打爱情。可是，拜托，谁要看哪个啊？像《追捕》一样，两条好汉铐在一起闯荡江湖，女性角色统统充作绿叶才是经典的吴氏角色配置好吧？

影片中的日本配角，每一个都大有来头。仓田保昭这样的港片熟脸就不用说了，饰演天神制药总裁的国村隼是老戏骨，常看日片的观众应该很熟悉，去年在大热的韩国片《哭声》里有精彩演出。演少东家的池内博之在《叶问》中饰演日本军官，曾与甄子丹同台比试。出演大阪警局高管伊藤的竹中直人是著名性格演员兼导演。扮演矢村检察官助手百田的樱庭奈奈美是最近冉冉升起的美少女新星。这里我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扮演天神制药保安队长的三元雅芸，虽然只露了几面，但是我看好的日本动作演员中的后起之秀。

记忆中，这么多日本电影人为一位外国导演而集结，还是去年马丁斯科西斯的《沉默》，可见吴宇森在东洋影坛的感召力。这部《追捕》因此也可以说的中日影坛近年难得一见的合作。

我曾说过，香港导演有个好处，就是“匠人精神”，一个类型拍到尽，徐克、许鞍华那样风格百变的只是少数。很多上了年纪的导演观念、技法跟不上时代，都很正常。人都会老，硬汉也是一样，保持体面，不让观众大失所望，哭笑不得，就是最大的体面。我想在《追捕》里，吴导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年轻时候，能够吃特别甜的点心，比如蜜三刀；能够吃特别腻的肥肉，比如烧白。能够看特别俗辣的电影，比如港片。我们不知道自己当时年轻，胃口好，消化能力强，误以为遇到了好东西。直到多年后重遇蜜三刀、烧白和吴宇森，发现胃口倒尽了。其实这三样东西跟二十年前一个水准，二十年前的水准遇到二十年后的口味，不匹配是一定的。

回想起来，港片对影迷要求太高了，它要求影迷与导演形成“共谋”关系，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假装眼瞎，避开导演的软肋，选择性地感受电影里最突出的优点。比如吴宇森的双雄对峙，每次两个男主角互相拿枪指着对方，接下来就是一大段混合了哲学、伦理和感情前史的啰啰嗦嗦。从前我们没看过《教父》、《低俗小说》、《谍影重重》，没见过一言不合就爆头的酣畅，没见过手持镜头展现的暴力的速度感；一旦见识了，吴宇森那种废话连篇的抒情、打四百枪才擦伤主角肩膀的鏖战都太low了，周润发乱枪毙命时手舞足蹈的表演也太水了。说到底，导演不能太作，作过了头，观众就是于谦都懒得配合了。

两位男主角非常不搭调，男人戏拍得像一对直男互相准备掰弯对方。张涵予的演技是后天的、紧绷的，杜丘身上的肃杀之冷、岩石之硬，放在他身上只有保鲜膜的凉意、隔夜烧饼的微韧，踮着脚尖都很难企及。要命的是，福山雅治的演技也不松弛，在装萌和过分煽情之间游移不定。他显然把《神探伽利略》的电视剧表演法代入了电影里——日本演技本身就流于表面、起伏极大，喜欢大吼大叫。中日分歧里，钓鱼岛第一，张涵予、福山雅治演技分歧第二。这两人表演“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伪军都不相信。


从《赤壁》到《太平轮》再到《追捕》，吴宇森电影的监制都应该拉出去互戳三百刀。监制是保证电影商业风格的最后一道关卡，是勒紧导演的最后一道缰绳；吴宇森近期作品里逻辑混乱、细节全是毛刺，监制都没看见？《追捕》里张涵予躲进流浪汉营地，营地里只有一个老头会汉语，张涵予一屁股正好坐在这老头旁边，而且这个老头明知道张涵予是通缉犯，眼看着警察已经追来了，老头就不报警、就要豁出命去救他，凭什么啊，你自封杜丘的后爹吗？电影需要巧合，但巧合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无赖了。结尾俩男主角站台道别，一个说日语一个说汉语，互相听不懂还要嘴硬地强调“我虽然听不懂你说什么，但就是能领会你的意思”。我大胆建议，三位监制应该互相交换看对方作品三百遍，才算是恰当的惩罚。

其实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见了港片时代的满眼芳华。那是片名出现后的第一幕，天神制药公司的大派对，一群美女和一群高管热舞，吴宇森用了类似音乐剧式的群舞，加上日本的踊舞动作，非常好看。在港片时代的高峰期，导演拍什么都是成立的，《雷霆战警》请藤原纪香来跟郭富城拍警匪片，《少林足球》里拍禁药人体试验组建魔鬼足球队，这些在当时的影迷看来都是很爽的电影。然而这么多年后拍《追捕》，竟然又用这种禁药老梗，又捏合一个没有化学反应的中日搭档，只能说“今是而昨非”，莫名尴尬了。《围城》里说，对于丑人不要细看，细看是残忍。我建议大家去看《追捕》谨记钱钟书这个建议，带着墨镜入场好了。